上一次来还是和傅百城一起。略显凌乱的陈设已装潢一新,两块崭新的超大显示屏相背摆在桌面上,包装箱还没来得及处理,填满了塑封纸,挨着新漆好的文件柜。
孙胜利为黎珂搬来一把皮椅坐在自己身边,帮只剩单手可用的她翻着文献。
“我计划让你这次参加全国大学生优秀毕设大赛,预计到明年五六月整理出论文发表。”他把为黎珂预备的几个大方向梳理一遍后说,“我对你要求比较高,所以这里包括了一个微分封闭域的前沿模块,连我自己之前都不太有涉猎,你傅师兄本科发表过相关文章,他可能比我更了解。”
黎珂眸光微动。
这和黎曼当年的主要研究方向有联系。
“坦诚地说,我对你寄予厚望,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出自你父亲,虎父无犬女嘛。”
黎珂轻呼一口气:“我父亲也好,傅师兄也好,都是十成十的天赋型选手,我压根不能跟他们比的。老师要是说这个就……”
大学四年,她亲眼见到过太多少年班、省队天才、竞赛高手神仙打架,常年霸占着高考学生难以企及的各专业课变态高分。到了推免的时候,她的排名不过堪堪挂住保研的车尾,可成绩单上那些上游末流的分数已经是她尽全力得来的结果。
天赋不够,她只有更加努力而已。
“另外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走学术的路,光有天赋也不够。还要有一点运。”孙胜利轻描淡写,将世事婉曲带过,“他们都是天才,可惜他们的未来恐怕和学术很难沾边了。你不一样,我觉得你是有运的人。”
黎珂手微微一抖,突然从纸张里抖落出一份尺寸略小,用全英文书写的会议行程表。
她弯腰捡起,一眼扫见上面的一排日期,正好从两天之后开始。
“黎珂,”孙胜利此时忽然话锋一转,态度突变,“你明天就跟我去丹麦参加为期三天的学术会议。机票学院已经替你订好了,食宿和参会费用全额报销。到时候我在大会上有一篇发言,你今晚就回去读一读,会后交一篇阅读报告给我。”
“啊?”
孙胜利语气强硬:“这是我和学院里早就定好的行程。你之前这个实习那个实习的,我都没来得及早点通知你。不过现在也不晚,今晚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八点半准时起飞。”
黎珂瞠目结舌:“我、那个……”
和陈澍的对决正进行到最紧要关头,此时怎能抽身离开?
可她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你硕士阶段给我好好收心,别老想着什么实习兼职的!要贪零花钱就做不好研究!”
孙胜利手机在兜里响起,他站起身,顺便啪地拍出一张国际航班机票,“我出去接个电话。”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
满室倏忽寂静,只留话外之音幽幽回荡。
——你不一样。你是有运的人。
换句话说就是……天选之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评价她的未来,不同于单纯的褒贬。
黎珂挺直背脊,一个人静静把这句话琢磨了许久。直到身后的门被推开,孙胜利去而复返,将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肩头。
她鼓足勇气说:“孙老师,我想了……”
话音未落,身体便被大力扳转了一百八十度,鼻尖冲上一股烟酒的味道,刺得她咳了一声。
力道一下子松开。
傅百城退开两步,面无表情往外套上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应酬的时候沾上的。老死铲,又是抽烟又是劝酒,怎么不早点扑街……”
这死傲娇是有小洁癖的,身上但凡沾了点灰尘褶皱都会板着脸嫌弃。黎珂记得只要他在场,从来不允许方圆二十米之内有人抽烟。
这人依旧是一尘不染,却被迫沾上挥散不去的异味,被迫浸淫于厌恶的事物中身不由己。看来是遇到连他也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黎珂心情复杂难言,假意又咳了一声,不想用力过猛咳出眼泪来。她用手背抵住嘴唇,转身拿起机票举到傅百城面前:“孙老师通知我明早跟他去一趟丹麦。”
傅百城竟盯着那枚机票上“黎珂”的铅字愣了愣。
随即伸出两根手指抢过机票,折了两折粗暴地塞进外衣内袋里,又脱下外套用力在空气里泄愤似地甩了两下,“哦。明早我还有事,让陆秘书送你去机场吧。”
他把烟酒气浓重的外套往孙胜利的椅背上随手一搭,装模作样走过黎珂来看桌上的文献。
黎珂目光随着他移动而移动:“不用麻烦了,孙老师会送……”
下半句被傅百城瞪没了。
她忽而心领神会:“今晚我……我去你那里住?”
暗室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曹司令临死前的录像。
冷冷逼问,断续回答。唾沫,呕吐物,血浆横飞。
一只手按下遥控器。
滴。挣扎静音,将死之人徒劳地张大嘴,于无声中惨叫。
那人架起二郎腿:“陈澍这回对她下了死手。那么多支枪,匕首,还有子弹,她这都不死,应该是天意了。我有预感这一次一定能成功,就算不成功,我们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不如押上全部跟着赌一把。”
腿被魏叔文拿笔帽狠敲一下:“坐没坐相!”
那人:“……”
抬头望去,却见魏叔文眼眶下连细纹都泛着暗红色。勾起唇想嘲笑他不堪重压,笑着笑着却觉嘴角重似千斤。
时间离最后的发布会越来越近。
焦虑有之,恐惧有之,不成功便是死。死不够可怕,可怕的是二十年的蛰伏和自甘堕落的牺牲全部化为乌有。
黎珂,傅百城……
如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