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听到庭院有些响动,李当归眉头紧蹙的推开大门,便看见颜宝钗,神情平淡的站立小庭院内,身姿高挑,少年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已经说出一番话语。
“清秋时节那场大会便会举行,到时候我会独自一人前往,你若是要同行,我只能把你送到了尘山,那座山也是学剑的地方,虽然没有背剑山那般久负盛名,可一样有过斩落星辰的剑仙。”
她没有说太多话,之后转身走进正堂,李当归转头望了这位北唐境内身份一等一的公主,抿着嘴,心情复杂。
李当归想了想,很快就敲响了毗邻翩翩君子的大门。
正如同心中所想,开门的并不是赤芍,杜若也不是那种喜欢费一大堆口舌与人讲道理的先生,他与先生相遇最晚,反倒是他把“以和为贵”四字读的通透。
要不然刘先生也不会专门让学生们带话,问他不去学塾的原因。
当李当归敲响大门一声不吭坐到台阶上之后,杜若就已经清楚了少年的心思,他也没有藏掖,笑道:“你境界太低,如果没有人与你同行你不可能走不出北唐,颜姑娘既然要参加万仙大会,正好顺路,她有心,你答应她就是,不过趁着这个期间可以向桃子坞也那位剑仙学剑,要不然走到了尘山也没有用。”
李当归当时就很想答应颜姑娘,可是心中总有很多事情似千万斤沉重,抬头看着杜若,平静道:“我会尽力而为。”
杜若看着小自己四五岁的少年,“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府邸尚未弱冠的少年出自西楚世家,家中书香门第,对此李当归有很多问题,静静思考了很久,少年才问出一个有关剑士的问题,“了尘山那位斩落星辰的剑士叫什么名字?”
杜若平静说道:“与你同姓,春秋甲子年后山河唯一一位攀登天幕的剑士,了尘山也因此出名,能有这么一位剑士,算是山河一大幸事情。”
今日清晨,朝阳极美,李当归抬头看着天上,似乎能看见满堂星辰,眯着眼睛,笑着问道:“那位剑士最后登山背剑山了吗?”
杜若摇了摇头,小小年纪,胸有大志,“其实斩落星辰,攀登天幕这样的事情只能让凡夫俗子们仰望,真正的剑士,必然是像蝉衣那般,一人一剑杀穿妖庭,便是她,立下了‘剑妖不两立’的教义,让天下剑士有妖杀妖,有魔除魔。”
杜若对于剑士知道的不多,有些话并没有说透,就像那位剑仙攀登天幕,运气不太好,恰好遇见背剑山封山,便亲自立下了尘山这么个道统,对于剑士,山河中的修士并不排斥,若是真有谁看不顺眼想要断了人间剑士唯一的道统,那便要提剑亲自登上山崖讨一个说法,剑士号称‘山河杀伤力第一’,想要不被毁了道统只有向三家道教的圣人求助。
追溯其往事,他又曾经攀登天幕,剑妖不两立的教义之下,妖精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走他,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位剑士能从妖土活着走出来。
实际上很多人明白,圣人们不出手并不是因为嫌麻烦,只是背剑山上那位顶天立地的大剑仙号称“天下第一护短”,谁知道因为一个李春秋会不会又来一次春秋大战。
杜若蓦然说道:“李当归,其实答应与桃子坞那位剑士一起去背剑山是很好的选择,山河中不知道有多少修士想要跃过天幕俯瞰人间。”
李当归望着天边,问道:“修行大道也有回头路吗?”
少年说完便起身离开,没有向杜若多解释什么,因为这位西楚世家出身的少年清楚自己的意思,他已经拒绝过浥轻尘两次,现如今他仍可旧没有后悔,只是他实在担忧赤芍的安危,想起那日因为一朵海棠花打起来的几人,便加快步伐,当途中经过桃子坞大门的时候被十二岁叫住,她守着门口一只脚蹬着门槛,背靠另外一边,双手抱胸,姿势极其不雅,李当归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就走近一点,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立马就有人不乐意了。
少女的姿势有些影响酒楼生意,近日日镇子上各式各样的人不断,虽不至于像泼妇一样骂街,可光是脸色就让人打背心生凉,尤其是前几日阴沉的老妪,这些日子百姓们也知道了她姓赵,主子似乎是李家嫡长子,来到镇子后被李家上上下下视若上宾,虽然李家宅子极小,可相较于一千户人家的小镇来说算是山高水远的土皇帝了,只是传出李家双胞胎姐妹被仙人看中的消息,便把老宅子让给了主仆二人,自己却拖家带口去了署衙那边,只不过李当归眼中她还是那个阴沉的老妪,瘦骨嶙峋,因为来镇子的时间不长,倒是没有传出她有什么奇特的癖好。
以前镇子东边只有李家、孙家两户富贵人家,后来换了几位镇官,每个镇官颁布的政策也都不同,整个小镇只有他们能适应政策变化,若是孙家那位嫡长女还没离开的话,她断然不允许外乡人嚣张跋扈,如今她被一座仙人的人带走,孙家地位水涨船高,家主也准备搬出镇子。老妪睚眦必报,熟悉了镇子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后,这不便专门来到酒楼前开始阴阳怪气的说话,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却气机十足,说天生烂命,还不如她家丫鬟,身子还没长齐就与他人行鱼水之欢,若是个王孙贵胄还好,运气
好还能当个王妃,可偏偏是这么个泥腿子少年。
李当归只觉得耳朵似有蚊虫嗡嗡鸣响,清楚泥腿子少年就是指自己,不明白事情来龙去脉更不好插嘴,不过当看见老妪也就不用担心赤芍的安危,因此就静静的看着想要清楚始末。老妪瞧见这小丫头唯独不让她进酒楼,更是火冒三丈。
她随着主子风里去、雨里来,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修为谈不上震慑一州,可也是佼佼者,与人生死大战向来不退缩半步,唯独没有遇见像这臭丫头这般油盐不进,但是堂堂大燕王庭,被一座酒楼的跑堂拒之门外,若是传回大燕颜面何存,她倒是不怕,可是少主不行。
她虽然熟悉过镇子,对于很多事情还是有些朦胧,见故意而为的臭丫头‘含情脉脉’的看着李当归,老妪便把目光移向这个泥腿子少年,犹豫片刻,啧啧道:“不知羞耻的贱种。”
李当归想了想,并没有什么举动,就当是觉得被狗咬了一口。
十二岁却是收回不雅的姿势,笑了笑,慢慢走向自认为对镇子了如指掌的老妪,什么大燕王庭,什么神仙修行,春秋武夫,她二话不说就是一脚踢向老妪腹部,把老妪踢出数丈之外,心中明白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丫头多狠的姿势酒客们没有人上前劝架,哪怕是清白少年这样出名的烂好人也只是一旁看着。老妪还没有站起,十二岁就再次来到她身前,抬起脚又是一下,踢的老妪五脏六腑翻腾,少女半蹲地上,声音轻微,“老东西,姑奶奶杀人的时候你大燕太祖皇didu还没断奶。”
赵姓老妪晃了晃脑袋,被少女一只手提起,天府气息狂窜,提到胸口,不知为何却生生没了踪迹,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武夫便是讲求一口气到底,气息被人掐断,老妪瞬间没了力气,那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丫头也轻轻敲了敲老妪天灵盖,警告道:“不许你骂他。”
轻轻松手,老妪摔到地上,顾不得其他,掉头就走。
少年看了眼李当归,朝着他走去,又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容纯真,背着双手,把少年领进酒楼。
来到二楼,少女这才开口说话,“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李当归百般无语。
睚眦必报的老妪,睚眦必报的少女,坐在一旁自顾自的嘟囔着什么,把掌柜三番五次的呼唤置若罔闻。
靠近李家的小巷子,被少女以巧劲堵住天府,封住奇经八脉,周身数百窍穴的老妪瘫坐地上,仰头看着神情黄袍道士,如同凡人第一次见到仙人那般,怎一个‘虔诚’了得,行神人大礼,又像打架输了回家喊娘亲的小孩,“道长,你可得给我评评理,这可是您让………我求您治一下那挨千刀的臭丫头,来一道天雷劈死她。”
少女双手托着腮帮子望着窗外,不知为何,忽然伸出一只手,掐了个很奇怪的姿势,嘴上“轰隆”一声,一道紫雷瞬间降下。
好在是李当归与她相识多年,近日里又遇见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对此见惯不怪。
没坐一会少年的肚子没来由的开始打招呼,李当归道谢之后就站起身,正好看见窗外街道上熟悉的身影,一身大红袍,有个小跟班,手里拿着一堆玉佩,然后便与少女道别,拿出一朵海棠花朝着楼下跑去。
那紫雷之后,天上云海翻腾,朝阳被云层覆盖,像是一张幕布遮住了天地一样,天色如同黄昏一般暗淡。
头顶上闷雷一阵接一阵。
小巷子那边太甲真人拂尘一挥,替老妪解开封闭的奇经八脉、窍穴、天府之后就匆匆离开,老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一道紫雷恰好降到她身前,吓得她瘫坐地上。
见惯生死的老妪第一次遇到如此场面,对于这座天子忌讳不谈镇子,她又多了一份认识,起身之后看着云海,她心知肚明,自己这是被人当了棋子,心中气氛,顿时一口淤血吐出。
李当归只觉得奇怪,抬起头看着天上,不像是春雷能有的动静,翻腾的云海,更不会是下雨的征兆。
他追上红袍少女后,把海棠花递给少女,她笑道:“其实我只是跟你开一个玩笑,我拿它们没什么用处,就像天上,要是真有一道天雷砸下来,你举着这种东西它也挡不住。”
李当归点了点头,少女说的话倒是不假,,而且他也不相信这么一朵海棠花能挡住天雷。
少女朝着身后瞥了一眼,“那臭丫头脾气暴躁,嘴巴恶毒,不知天高地厚,骂天骂地,迟早有一天要吃亏。”
李当归对于十二岁还没有达到这种认知,因此没有回应少女。十二岁嘴巴恶毒是家喻户晓的事情,可还不至于看不惯天地鬼神,街坊邻居们对鬼神有着不一样的心态,大多逃不过“惧”一字,哪怕学塾是刘先生也时常叮嘱学生们心中要有一块‘尺子’,能量天地日月。不过学生们大多都是镇子上的青壮年,年轻气盛,见识不如高良姜这种江南名士,与人讲道理向来十句以内,十句以外他们认为还是拳头好说话,刘先生追问,他们就说与粗鄙之人谈论大道理向来拳头最管用,把先生气的不轻。
转头看了李当归一眼,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空青故作一副好奇模样道:“你去桃子坞有没有看见那位剑仙?”
李当归摇了摇头,“没有。”
她有些漫不经心道:“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道士,他都跟你讲了些什么话?”
李当归看着她,惊讶于少女也知道那太甲真人的事情,反问道:“你也见过他?”
少女点了点头,天真烂漫,“那天他来说与先生有事相商,当时先生恰好不在,我心里很烦,就把他一脚踢出去了,我想向他道歉。”
李当归灿烂一笑,“他就像个江湖骗子一样神神叨叨,让我求签,又让我卜卦,唠嗑了一些家常便饭的事情,最后给了我两张黄符,说起来我还没给他钱呢。”
少年有自己的心事,对于早就认识道士的这一点,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
空青疑惑道:“两张?”
李当归转过头就看见她微蹙的眉毛,笑着解释道:“有一张是留给颜姑娘的。”
她轻轻哦了一声,显得漫不经心。
途径学塾,李当归就与她分开,空青走向小亭子,看见刘先生之后坐到一旁,独自”一人,李当归就朝着山神庙方向小跑,经过南田巷的时候就看见了太甲真人,今日的道士似乎遇到了很高兴的事情,眉开眼笑,春风满面。
学塾小亭子内,刘言尽叮嘱了高良姜很多事情,对于这个弟子,他很喜爱。
见他们说完,空青轻声说道:“先生,那道士已经开始了。”
刘言尽神情平静,头也不抬的说道:“你见过他了?”
她低声说道:“前些天他来过一次,不过被我赶走了,三家道教内我也没有听过他那个道号,所以当时用的力气有点大,今天他差李家那老婆娘来去试探桃子坞那丫头,要不是我帮了一把,那婆娘已经死了。”
刘言尽沉默片刻,“天下数不尽的道门,哪一座没有上千年的底蕴,你这小丫头不知道很正常。”
刘先生第一次脸色凝重的思考问题,空青心神不定,说到底她还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
身上修为,全靠父荫。
刘言尽忽然打趣道:“你这丫头也会怕?”
她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刘言尽笑道:“朝天阙的学生胸中藏天地正气,上可应日月,下可照鬼神,规矩、道理、礼法与他讲过,行不通,便是他坏了规矩,三教圣人自然会擒拿他。此方道场像是一盘残局,先生我便是观棋者,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是要铭记‘观棋不语,是为真君子’,所以我们只需要看着,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她恍然大悟。
刘言尽揉了揉她的脑袋,换了话题,语重心长道:“小丫头,你爹把一身修为倒灌给你可不是让你这样乱用,有时间向桃子坞那位剑士讨教一二,趁早将一身修为融会贯通,这一点你与李当归相差千里,他不懂的地方会问,你就闷着,甚至都不如马蔺,我先生曾经说过,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少女点了点头,这种事情尽量不要打搅先生,否则后果严重。
先生一字一句,她都左耳进右耳出。
刘先生摇了摇头,学塾内的学生唯独这丫头油盐不进。
…………
山神庙溪水旁边,黄袍道士衣冠端正,一脸认真的看着溪水边愁眉苦脸的赤芍,他掏出一张黄符丢进水中,溪水骤变,有座廊桥若隐若现。
少女弹地而起,看向黄袍道士,道家有一种隐蔽气机的手法,与头顶云海遮挡太阳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隐藏圣人道场内的东西,原本就是逆道而行,如同舟逆水而子驶,那么这个自身修为境界必然不会太低。
她深深鞠了一躬,疑惑道:“以真君的修为似乎没必要藏掖?”
黄袍道士淡淡吐出一句让少女苦笑不得的话,“我怕死。”
少女抬起头,继续问道:“不知真君需要我做什么?事成之后我能得到什么?”
道人没有与少女废话,开门见山道:“你只需要盯住桃子坞那小妖精,若是能让她现出原形,此方道场,我能让你心满意足……如果稍有差池,我定然让你魂飞魄散,难过轮回。”
少女托着腮帮子,天真无邪,“可我也是一只妖精,让一只妖打另外一只妖,甚至动杀心,若是被妖庭得知,山河中何处能有我藏身之所,所以……真君不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吗?”
黄袍道士拂尘一挥,身后木剑出鞘,一股威严气势由山神庙卷起,如同饿虎扑向少女,道士嘴里念念有词。
溪水边升起一座大阵,布满符箓。
山河中有道家修士,顶上三花齐聚,胸中五气蕴藏,修千年真人法相,言出法即随。
年轻道士头顶三花,身后升起一座法相,千余丈,贯穿云海。
大阵之内,气势便让少女动弹不得。
年轻道士轻轻抬手,缓缓压来,少女双膝跪地,九头蛇身若隐若现,在与她头颅一纸之隔的时候,少女匍匐地上,求饶道:“真君,小妖答应便是。”
身后木剑归鞘,阵眼消失,大阵也瞬间崩碎,道士看着地上冷汗湿透衣袍的少女,笑道:“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