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西边太阳摇摇欲坠,小镇这边就暗淡起来,李当归经过署衙的时候又一次遇到了颜如镜,这个北唐世袭燕王,与颜姑娘有天子赐婚的年轻人,替署衙换了大鼓,似乎已经把小镇上的所有建设包揽胸怀,身后跟着两名少女,十三岁左右的年龄却是亭亭玉立,她们正是被那两名来自仙山的修士点名的李家姐妹,怯生生的,与年轻人寸步不离。
那年轻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似遇见了臭不要脸的市井流氓。
看见李当归小跑过来,年轻人赶紧上去打招呼,笑道:“颜公主近来可好?”
李当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年轻人衣袍一角被不知道是姐姐李槐花还是妹妹李槐角扯了扯,转身想要训斥却又吐不出一个字,两名少年抬起头看着李当归的时候,泫然欲泣,她们默不作声,但是不知为何,少年却瞬间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李当归看了她们一眼,朝着年轻人点头微笑道:“颜姑娘很好。”
看样子,两个小丫头大抵是来替老妪讨一个公道,那老妪的主子是李家嫡长子,怎么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奴仆在这种小地方受罪。
颜姑娘话语中很少提起的颜如镜,父兄皆马革裹尸,来到小镇之后便接替了督造大人的位置,他不搭理少女,继续问道:“你这是要起哪儿?”
李当归酝酿好了措辞,到了嘴边却咽了回去,看向山神庙那边,先前那种动静让他心神不宁,没有等他开口,年轻人就已经看穿少年的心思,“出了镇子可就是另一方天地,妖怪横行,山魅霸道,要不然修这么一座山神庙干嘛。”
李当归脸色恍惚,显然是被年轻人吓得不轻,“我有个朋友还没回来,我怕她……”
年轻人打断少年,眉目带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是她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李当归脑海中莫名出现一个词“笑里藏刀”,他不太擅长言辞,想来若是十二岁往身前一站,便是气势都能让很多人退走,对于年轻人的‘不客气’少年倒是没有多余的想法,心中太过焦虑,转身便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待会看见赤芍之后再赔罪不迟。
两位少年想要让李当归开口替自己说话,却没想到他也被堵的哑口无言,鼓起勇气想要亲自替主家来的老妪开口讨个公道,下一刻便被似能看穿人心的年轻人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想要说话的少女定然就是李槐角,一声不吭的便是李槐花,有些委屈的李槐角大力推了年轻人一把,李槐花被姐姐眼神怂恿踹了颜如镜一脚,然后两人脚下生风,似有仙人玄妙道法瞬间没了踪影。
颜如镜微微一笑,眼神扫了李当归一眼,转身走进署衙,留下原地呆滞的少年。
半晌过后,李当归心中轻轻叹息,黄袍道士以前有一招‘观人’的手法很准,看颜如镜那模样,李家大概要遭殃了,摇了摇头把琐事抛开,小跑前行,快要跑出镇子的时候看见一脸苍白的赤芍。
李当归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少女脸色苍白的模样,他没有问太多的东西,笑道:“我来的时候看见你那边出了动静就一路跑过来,经过署衙的时候耽搁了一会,不过还好。”
少年心不在焉道:“没什么大事,我从溪水上游一路摸到下游,别说镇龙石,哪怕是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没看见,然后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李当归歉意道:“镇子上有一只妖精,起码有三千年的道行,你以后尽量少出门。”
少女似乎忘了溪水边的事情,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又是颜姑娘告诉你的?”
李当归笑了笑,算是承认了,只是忽然记起一事,边走边说道:“署衙来了个大人物,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督造大人和镇官大人已经把小镇上的建设交给了他,刚才我经过署衙的时候看见了李槐角她两,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也不知道是替那老妪讨公道还是另有其因。”
少女不以为意道:“堂堂的王爷怎么可能会管市井小民的琐事,你不跟着你家颜姑娘,反倒是来对这对这些事情疑神疑鬼,心里是不是有什么小算盘?”
李当归没有反驳少女,满脸忧心忡忡,说道:“我看那老妪被十二岁打得挺惨,她们都是睚眦必报的人,以后肯定少不了骂架,光是骂架我倒是觉得没事,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少女翻了个白眼,“咸吃萝卜淡操心。”
她加快脚步,穿街走巷,跑回府邸。
李当归摇了摇头,走进声音就看见坐在桌旁的颜宝钗,衣冠端正,双手压着桌子,满脸若有所思。
她眉头紧蹙。
李当归第一次看见颜姑娘这般模样,没有打扰,安安静静的坐到一旁,神情闲适,眼角余光却不肯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她身子动了动,把腰板挺直。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以为那只妖精已经来到家中,他有意识的起身,关闭大门,转过身便听见她的声音,“又遇见了哪些奇怪事?”
李当归想了想,实诚道:“那
天为了一朵海棠花跟别人打起来的老妪被十二岁踢了一脚,还没什么脾气,像是变了一个人。”
颜宝钗神色如常,“心机深沉。”
李当归点了点头,没有把署衙看见的事情告诉女子,一是少年心中有着自己的‘猫腻’,二是说起署衙有关那个年轻王爷的时候,颜宝钗脸色都不太好。
她蓦然问道:“要是你被别人打了,会不会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
李当归想了想,回答道:“要看是什么原因,不过十二岁肯定不会,她睚眦必报,一般有什么恩怨当场就要了结,骂她一句,她要回十句,若是打她一拳,她占了上风便往死里踢。”
颜宝钗扯了扯嘴角,想起桃子坞那小丫头,那丫头的脾性还真是这样。
李当归灿烂一笑,“其实我并不是什么烂好人,有些事情我记得很清楚,谁家打破了碗,谁家孩提生了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她不知道少年为什么会像天边云彩一样,脸色变化不定,讶异道:“那你给我说说谁家打破了碗?”
李当归坐到她身旁,点点头道:“我娘曾经告诉我一句话,叫‘大智若愚’,我猜颜姑娘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我虽然不知道像洞阳山仙子这类修士为什么会来到镇上,但是很清楚她们眼中我们只是蚂蚁,可有些人眼中她们又是蝼蚁,就像是桃子坞的剑仙,来了这么久我只与他说过两次话。”
颜宝钗眉头微蹙,皇庭内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像少年这种倒是少有,她好奇道:“谁告诉你的?”
少年身子前倾,贴靠着桌子,“我看今天被十二岁打的没脾气的老妪后,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学了少年许多歪理,“她那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李当归没有反驳白衣女子,靠着桌子自顾自的说道:“最惨的就是凌烨了,像她那样的人物都死的不明不白,镇子上肯定还有更大的强龙,也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所以就欺负另外的。”
白袍女子冷笑道:“看起来还不算太笨。”
然后便忽然伸出手按住李当归后背,顿时宛如9一座山岳倒叩而来,少年的头被按到桌子上,眼眸斜看着她,有些生气,“你干嘛?”
白袍女子眉头紧锁,站起身,另外一只手又按住头,第一次用天都长安的雅言与少年说话,“皇庭内有位剑士,不论修为、心境,还是锤炼心骨的剑法口诀都是上乘,我不太喜欢剑,也不讨厌,只是觉得剑士们‘山河杀伤力第一’是徒有虚名,便只草草学了一招,对于武夫的粗鄙法诀我向来不正眼以待,倒是道家符箓合我心意,我看你‘大智若愚’,省的你去了尘山的时候被人嫌弃,我想传你一招,却又不知道传你什么好,常言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贸然传你道法只会徒增烦恼,传你剑招吧,我也只是两手抓黑,不过我看你体魄不错,便只能教你一些武夫的近身拳脚,只是拳打三分,脚打七分,光有体魄桩功不行也徒劳无益。”
李当归静静的听着,并没有开口询问。
她松开李当归,忽然想起什么,眼眸一亮,“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教你一门剑招,然后你去桃子坞向那位剑仙请教。”
李当归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颜宝钗很快就摇头把自己否定,“干脆去学塾请教那位刘先生,不过这种事情需要你自己去,向来都是别人求我,我从不低声恳求他人。”
李当归反手揉着被颜宝钗按的生痛的背,关于后面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以至于对前边的言语一头雾水,不过不管她说什么,喜怒哀乐如何,少年都笑着点头。
他喜欢颜姑娘,毋庸置疑。
十四岁的少年,情窦初开,对于山河险恶的认知局限于那段逃亡之旅,也因为那段旅途,让他遇见很多事情都会不自觉的‘躲开’,就像毫不犹豫拒绝浥轻尘一样。
……………
头顶高官身穿黄袍的道士站在酒楼门前,低着头,看着准备打烊关闭门窗的十二岁,神情闲适,默不作声。
十二岁抬起头,抿着嘴唇,一样是片言不发。
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桃子坞关于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传言有很多,坊间流传可信度最高的仍旧是她跟着张大人一起来到镇子,百姓们都知道这位张镇官隶属于天都长安,由天子钦点,以往江南境内官员都由江南王任命,大隋年间那会烽火狼烟不断,每有镇官来到镇上都活不过三个月就死于战火,一直到西楚亡国江南才逐渐安定下来,然后天子便钦点了许多官员来到江南任命。
好在是当时烽火初熄,也没人在意其中细节,属于那种当局者不管,旁观者也不看,既然当事人都不管不问,百姓们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更何况镇子上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对此事,一旦百姓们好奇劲一过,仍旧是那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十二岁对于自己的身世也不提,朝廷那位大官的私生子?亦或者大隋高官遗孤?
镇子上能想起黄袍
道士的人只怕不超过三位,十二岁对此并没有给太好的脸色,对于降妖除魔的道士,大抵如同背剑山上的剑士一样,妖精们向来不会笑脸相待,更无半点好感。
年轻道士漫不经心的看了眼酒楼内的格局,向前一步,脸上生气不屑一顾的神色,语气平静如止水,“遇到你这么一只大妖,运气实在太好,不过擒拿你之前,我会让你心服口服,你与背剑山有何关系与我无关,我也懒得管,你的谋划照旧便是,但是前提是你能够活下来,在此前我已经向家师请命,此方圣人道场就会是你殒命之地,若是能随我一同前往玉泉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少女讥笑道:“这样都能遇见真君大人,实在是不幸,不过光凭真君一人就想要擒妖,谁给你的勇气?降妖剑吗?”
道士向来不喜欢与人喋喋不休,他一只手泛着金光,身后长剑出鞘,剑身满是符箓,将少女真身照的若隐若现,轻轻一挥,金光便如同满头青丝伴随着降妖剑袭杀向少女,人间修士九境,春秋武夫九品,道家三家合一之前,称真人、天君为第七自知境,便是说‘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道家修士勤修千年法相、日行一千三百善便是真人,头顶三花又称天君,但凡七境之下修士有碾压之威,气机霸道绝伦,又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生生不息。
当修士开辟天府便是真正踏上修士大道,莅临第七境,身背法相,头顶三花算是触摸了长生大道。
他作为山河中少有历经春秋大劫的修士,春秋甲子之前就已修得法相金身,春秋落幕时头顶三花齐聚,如今手持降妖剑,擒拿一只妖精只不过是手到擒来。
只不过遇见一只不清楚路数的妖精,他不曾有丝毫懈怠,甚至一出手,便是魂飞魄散的杀招。
若是两位修士大战,尚可以以法器取胜,要是与天幕底下体魄号称“山河第一”的妖精,太甲真人不敢留半分力气。
可实际上,那些金光伴随着长剑皆与少女擦肩而过,一来一去,道士一开一合,只不过徒劳无益。
少女神情闲适,对之置若罔闻。
他又向前一步,身后木剑出鞘,脚下大阵凭空升起,身背法相,头顶三花,此方道场内,宛如一尊神邸。
气势霸道绝伦,压的生灵喘不过气。
少女对此视而不见,双手负背作高人模样,挺胸抬头,望向道士身后的金身法相,微笑道:“姑奶奶感怀苍生修行不易,今日便饶你一命。”
其实这么一句话,她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因为少女觉得脸面很重要,要是对一个名不见传的天君动手,有辱她‘盛名’,以后回到天幕,只怕要被嗤笑千年。
少女神情如常,实际上她对于这座天下的道士并没有什么恶意,山河中天幕的妖精只和背剑山的剑士们有仇,要她为了春秋剑胎杀一个天君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坏了三家大事惹出圣人,那便得不偿失。
假若真要想杀这个道士,何需真身,翻手之间便能削去他顶上三花。
此刻道士五脏六腑波涛汹涌,看着岿然不动的少女,内心震动,闭目塞耳,嘴上默念道家上乘法诀。
少女静静的看着,如果不是此方圣人道场大阵尚未消亡,她早把镇龙石毁了,那把剑折断,像真人、天君这类神仙道人,她一只手便能拿捏一堆。
他念念叨叨,只是负隅顽抗。
不过很快,酒楼内便响起了久违的声音。
“三花未聚,五气未藏就来这圣人道场,胆子倒是不小,一万四千年的修为,一万四千年的见识,到头来还不如人家一个世俗皇朝的公主看得广。”
年轻道士蓦然抬头。
在少女后边楼栏上,有个剑士,端正衣襟,挺直腰杆,真正所谓正意,镇子上没人能领会其中奥义。
背剑山把蝉衣‘剑妖不两立’立为第一教义,题字“正意”二字,其中‘降妖除魔’专门有一篇,讲道剑士如同君子,专门向春秋学宫请教,若夫,坐如尸,齐如礼,礼从宜,使从俗,嘴上明白、脑子明白可不表表心里明白、手上明白。
浥轻尘就看着楼下一道人一妖精,山河中所有人提起第一反应都是‘降妖除魔’,摇了摇头,他轻声笑道:“了不得,了不得。”
让两人诧异的是印象中的长剑出鞘,剑意盎然并没有产生,酒楼一片宁静,恢复如初,,楼中落针可闻。
少女转身看着楼上剑士,怒气冲天,只是不曾有任何动作,说道:“山上的剑士果然都是一个臭脾气。”
声音低沉,要是李当归听见,定然是一脸惊讶,与人骂架打架这么多年未曾一败的少女,何曾这样。
浥轻尘看着少女,他的确是来捉妖的,不是此妖非彼妖,与小庭院少年心心念念的那只妖不同。
少女显然习惯了身后总有一个人盯着的感觉,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
道士来的无影无踪,走的无影无踪,或许是败的太过彻地,丢了颜面,最后只能是落荒而逃。
不过谁输谁赢,显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