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走到杨懿的身前，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暗暗给狄春了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扶起杨懿。

狄春一脸不乐意地走到杨懿身边，他两手抓起杨懿的臂膀，看其架势是想把杨懿生拉硬拽起来，可是杨懿的四肢却犹若顽石做的一般非常僵硬，任狄春用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动其分毫。

“下官有罪。”他沉默半天才吐出了四个字，虽说表面是在自责，可是语气却犹若一碗凉白开，不仅味淡，而且还有点冷。

狄安的目光一凝，嘴角迅速闪过一缕微笑。他向狄春挥了挥手，而后亲自伸手去扶杨懿：“杨督尉不必自责，眼前裴刺史突然被掳，杭州正是危若累卵之际。督尉虽私发府兵，但依当朝律令却是并未违制，只是切勿忘记提前把此事禀明朝廷。”

狄安本就奉命持节巡抚江南，有了他的这番话，杨懿也顿时安下了心。他对狄安重重一抱拳道：“多谢狄公提点，某在越州便已将此事具奏于朝廷。”

语气依然没有任何升平转折，似乎对于他来说，脸上长的不是一张能够说话的嘴，而是一处可以通风的石缝。

杨懿冷淡的态度虽有些冒犯，可狄安却显然没有丝毫芥蒂，相反与那些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说客相比，他更喜欢这种一开口就直奔实处的“石头人”。

“杨都尉。”狄春本就对杨懿没有好感，眼下更是愈发厌恶，他脸色严肃地扫了一圈众人，故意扬高声音道：“公子的身份可还没到暴露的时候，望你能管好你属下的嘴。”

杨懿稍稍点了点头，算作对狄春的回应。

在狄安面前还敢如此摆架子，狄春自是有些气不过去，不过他也顾得大局，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偏过脸对着狄安说：“公子，天快黑了，进府吧。”

狄安点了点头，几步间就跨入了门槛，由于此次火灾是从后院烧起走的，所以刚一进入院内，一处处触目惊心的残垣断壁就顿时映入了眼帘。

“此次可有人丧生火海？”废墟的面积让狄安稍稍有些吃惊，他在心里想，倘若此次走水的是刺史府，而不是裴府的话，那么后果恐怕就会严重得难以想象。幸好这里地势空旷，且又依山傍水。

狄春早将这些事情查明，也不用多想，张口便来：“一共有八人，四名是后门的卫士，四名是负责后院杂事的家奴。”

“错。”杨懿也不管该不该开口，一听狄春所言，就当场就冷冰冰地驳斥道，“没有一人。”

“哼！”狄春脸色一冷，显然他对杨懿的不满也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事了，“难道在杨都尉看来那八具焦炭般的尸体竟然连人都算不上吗？”

面对狄春的反唇相讥，杨懿的脸上仍旧是那副雷打不动，千年不改的僵尸脸。他没有开口，依旧微微低着头，不快不慢地跟在狄安的身后。

狄安自然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矛盾，虽说从感情上来说，他更倾向于狄春，可是很可惜的是，在处理公事上，他一直都是一个不讲感情的人。他顿下了脚步，转身看着身后的两人，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那我们就去看看那几具尸体吧。”

狄安的话虽未明说，却也表明了他对此事有些怀疑，虽说狄春早已习惯了狄安的办事风格，可心中却依然有些难受，他虎着脸瞪了眼身旁的“罪魁祸首”，而后气呼呼地偏过脸，表示自己没有异议。

不多时，一行人就来到了一间狭窄的棚屋中。棚屋是临时搭建的，外表有些简陋，棚屋内四处通风，尽管屋里熏着苍术和皂角，尸体下面也都安放了冰块，可是屋内依旧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腐臭味，饶是狄安定力极好，胃中也是难免一阵翻涌。

他用手指蘸了蘸早已备好的麻油，并随手涂在了鼻梁上。接着，他又从狄春的手上拿过已经揾了油的纸摅子，并轻轻地塞在了鼻孔中。

冷风时不时从缝隙中灌了进来，那昏黄的烛火也被吹得一闪一灭的，给阴森的屋子又添上了几分恐怖的气氛。

狄安脸色平静地在一具尸体旁边蹲下了身子，掀开白布的一角，里面就露出了一只早已腐烂了的手臂，他身后除了狄春和杨懿外，还站着两个虎背狼腰的校尉，纵使两人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可是这时却依旧忍不住偏过了头去。

他手上个动作没有因此有所停顿，用力一拉，白布便被全扯了下来，尸体上也同时扬起了一片细细的灰黑尸粉末。

“公子。”狄春从一个校尉的手上夺过了灯笼，他走到尸体的另一边，蹲下了身体，将烛火向前一伸，正好照在了尸体的头部，“你看尸体的嘴可是张开着的，而且……”说着，身体竟忍不住向前一倾，“他的嘴里满是灰土，这也正好说明他生前曾因浓烟所迫而大口呼吸。”

“另外……”他将白灯笼稍稍往上提了一提，“你看死者的四肢，有明显的蜷缩迹象，而如果是先被杀后被烧的话，四肢应该是摊开的，这也再次证明了他定然是死于大火的。”话到末尾，他故意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杨懿，其挑衅意味自是不用明说。

狄春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似乎事实已是铁板钉钉，可是……

狄安单手摸着下颚，目光在尸体上逡巡了几圈，随后将手放了下来，并站了起来。

杨懿正好这时也开了口：“他们不是被烧死的。”声音很低沉，却也铿锵有力。仿佛在他看来，狄春之前的所言就跟放屁一样。

“嗬！”狄春想要强行压住体内的怒火，可是语气中却仍不免充满了火药味，“你除了说这些废话，还能干些什么！”

杨懿没有理会狄春的讽刺，他大步从狄春身旁走过，来到了尸体旁：“此人腰间有一把横刀，说明此人生前定然是裴府的执刀。”说着，他又蹲下从尸体旁拿起了横刀，“可这把横刀却在刀鞘里。”

对啊，若是被困大火，那么对于一个常年习武的人第一反应该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两种，拔出刀，或者扔掉刀。拔出刀，是因为在习武之人的心中，防身武器与安全早已混为一物。而就算扔掉刀也符合情理，毕竟轻身比满身累赘更容易逃脱大火。

但现在是，横刀完好无缺地挂在死者腰间，难道说这个侍卫的心境已经强悍到了面对大火依旧能处之泰然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