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北部雒水之滨，有个不喜欢住在洛阳城的老人，他在这附近搭建了一座小茅屋，终日与身旁雒水、龙山为伴。

他有一些老朋友，却几乎没有几人还在人世。最近过世的，是已经成了前任城主的长安城主。早些年过世的是长安城老城主，是长安城龙州道竟寻，是一手打造玉阳骑的玉关关令玉阳，是剑南尹家的家主尹默。

很少人记得老人的名字了，甚至如今都没有人记得洛阳城的这一位老人，在西荒混战之后，老人便归隐于雒水之滨。偶有访客，然而近几年却越来越少。老人不在意这些，也不关心自己是不是孤单寂寞，只喜欢每天有时间便在雒水之滨回想往事，想着那一场西荒混战,战死多少西荒好儿郎。

老人犹记那年，整个雒水半数血染，有洛阳城守将的，有西荒援军的，也有北荒妖族的。然而一战之后，洛阳城几成一座鬼城。也确实足够可笑，非是东荒那一座南城，洛阳城却成了西荒的鬼城，一时之间，鬼修数目一直远远多于往昔与他地，暴戾之气不绝于雒水之滨。那是大墨王朝东都最后的时刻，也是西荒北三城之一洛阳城开始的时刻。大墨王朝于那时彻底成为一缕尘烟，自己却无能为力。

老人时当年大墨王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也是最受当年大墨懿宗皇帝陛下所倚重的东疆重臣。只是他护住了洛阳城与东疆，却没能护得住如漏屋破堂的大墨王朝。北三城之中，长安城最先立城，在那之后不到半月，野心勃勃的李云川便着手立城云川城，以他自己的名字为名。随后一系列变故发生，中部原本大墨王朝国境，演变成了包括梦泽与西荒剑冢在内的数个宗门的势力范围，从而取代大墨王朝。

他很想问一问那一位长安城的老城主，长安五杰啊，除了你之外，哪一位不是因为不忍大墨王土沦落而立志忘身舍命于故土，最后辛辛苦苦赶走北荒妖族的？只是他最后连洛阳城门都未曾踏出一步，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那位老城主为何一意孤行，最后演变成肢解大墨王土的局面，也知道为何几乎没有人反对他，放任长安立城，最后大墨王朝的希望，彻底化作灰飞。

从李云川立城之后，到后来中部逐渐失控，他就在最后无奈下决心。那之后洛阳也立城，老人则归隐于雒水之滨，从此不再出去一步。

他自认为也很讨厌大墨王朝末代哀宗皇帝，自毁基业于北荒面前，才导致那场生灵涂炭的结果。大墨王朝至此，只能说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他也不算惋惜，只觉得这是天命，非人力所能更改。

只是却想不通为什么他会率先立城，想不通为何他会立城长安，而非梁城与咸阳，更想不通长安城内的六道八关，丝毫不害怕自己心血被后世边疆重臣糟蹋了。只是大局已定，就连尹默都未曾觉得有任何不妥，他能如何？

不论如何，两人还依旧是朋友，是当年在梁城内一同鲜衣怒马的两个年纪相似的少年，意气风发，直教天下人都觉得两人的英雄气概。

不过想起之前过世的另一位城主，老人更多的还是怅惘。年纪轻轻便离开东城的庇护，先过层层阻挠的南荒，又过西荒，路过雒源郡，路过洛阳城，路过剑南，路过玉阳地，路过云夏群山他曾在洛阳城下斩妖无数，曾在剑南破境为归真境修士，曾与玉阳成一对忘年交，曾教导过昔日尹氏双杰。后来他出西海，身后是默默为他护道的斜心，好一顿忙活。

想到那位被追尊为副城主的斜心，老人便要笑。当年明明他都是归真境了，还需要你护道？若是一般的事情，凭他自己便能解决了，若是连他自己都解决不了，你难不成去给他开路，让他逃得更快？昔日的那一位城主，可是数座天下都公认的长生境时便与一般的归真境无异，到了归真境，还需要你一个备受大道压制的止境修士护道？这东城也太关注他的成长了吧。

虽说如此，可是谁都知道如果他死了，东城会如何。所以纵然当年他斩妖无数，那个负责攻城的大妖依旧捏着鼻子让妖族离他远点，死了不负责，动了他严惩不贷。可是就算有这一道军令，其实都没有任何用处。那家伙极其擅长保命，想要杀他，没有几位归真境修士出手，几乎没可能得手。就算出手了，大概率也是无功而返。

所以老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会身死异乡，死后还是那位前辈将遗尸带回长安城，除此之外，对于长安城，对于东城，甚至对于他唯一的血脉，竟也都一字未提。按理来说，他不一定会管东城，因为东城不需要他担心，他也可能不管长安城，毕竟于长安来说，他做的够多了，也足够了。可是那个孩子呢？那是他唯一的孩子，早年丧母，如今又丧父，难道这不足以让他关心一下自己的儿子？

人常说他断情绝性，六亲不认。可是一个愿意帮扶危难中的洛阳城，愿意与将脑袋拴在腰上，随时可能会丧命的玉阳为友，愿意为那位老城主照顾长安城千百年的一个人，只要稍微思索，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他才更加不解。就算你急着为如父亲一般的斜心报仇，就算那也是东荒死敌，难不成你就没有时间，关照好儿子的未来？东城天算术举世无双，我不觉得你算不了一点事情，帮不了一点的忙！

他疲惫地向西边望去，是龙州道的方向。若是没有意外，江月应该已经到了洛阳城。如此算来，不需要多久的时日，他们就会步入注定危机起伏不断的南荒。江月应该已经对此有所准备了，只是准备地再多，都不算平安回家了。路途依旧很远，哪怕是到西山，都有不小的路。

老人不由得担心起来，但还是不太愿意离开雒水之滨，去帮江月一把。老人也相信江月也并不是很希望自己帮忙，甚至可以说不太希望。

无愧为一对父子，性格相似，脾气相似，什么都相似。只是江月敛起了性子，不像他父亲一样，最后成了个儒仙，也是佳话。

他忽然挥出灰色长袖，接过一道信符。

信是长安城副城主钱乙寄来的，不用多想就知道无非是长安城的事情，或者便是江月的事情。

老人无奈打开后，细细读完，而后陷入沉思。尹正明已经确定要出手了，除此之外，南荒参与此事的人，也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钱乙想让老人帮忙想一下办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个孩子夭折于南荒。

老人默念道，“正明啊正明，你自己都说，前一代的恩怨，加在后一代的头上，匹夫所为，你呢？”

也对，说你是匹夫，倒还算抬举你。天下兴亡，还匹夫有责呢。你只是一个背叛故土，背叛家族，背叛一切，只为一己私欲的小人！

可也正是你这样的小人，真的不能让人放心。更何况如今西荒，还有谁能制得住你？尹正心毕竟身死长安，尹无欢也自困剑关，剑南尹家无人可制得住你，那整个长安城乃至西荒，还会有谁能阻止你呢？

只不过老人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最后还是决定不掺和这些事情。

大墨王朝都没了，昔日洛阳城也没了。故友何在，家又何在？随他们这些年轻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