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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兰送客咸阳道(十三)

王流醒来时,只见到熟悉的一身青衫,还有一个倚门抱剑的官服男子。

他顿时便大哭,紧紧偎依在江月身边,泪水止不住涌出。

“江月叔叔,我父亲他,他”

江月看着哽咽着的王流,竟只能沉重点头,再说不了什么话。

“我不信!我父亲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去?不可能,不可能”

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只若蚊鸣。

江月轻轻拍了拍他,“节哀。”

王流哽咽着,看向江月。他双目通红,却再难说一句话。

江月也落下一行泪,“回家吧,叔叔带你回家。”

尹无欢轻轻往门外看,只当自己是在看剑关与北荒,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湿润了眼眶。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临死之前将后来的九剑军,当年的剑南私军交给他。

大战未止,你和你弟弟,定要守护好剑南。

与父亲是挚友的老城主,在那里默不作声,却也不知不觉留下两行泪,湿了长袖。

物是人非。可是尹无欢看到眼前这一幕,还是会觉得仿佛当年。纵然修道千年,纵然如今在这剑墓,早已不染俗尘,只是太多的事情,不是一句清心寡欲便能轻轻抹去的。老城主明大义而立长安城,城主困守长安千年,哪一个,不是拿自己的大道为代价?

王流满目婆娑泪,却怔怔无言。

江月闭眼,不去看他,却依旧不停地说,“小流,你还有家,该回家了。”

偌大东城,哪里不是你的家?

他再说道,“小流,你不能继续留在长安,长安巨城,终究不是你的家。”

却听见那个孩子哽咽道,“那未央呢?那我和父亲住了十年的未央宫,原来,不是我的家么?”

江月努力摇头,“不是啊,那终究不是你的家。孩子,你的家,一直在东城。想必你父亲也曾经告诉过你,只是却没想到要如今的你来眼睁睁承受。孩子,该回家了,你呆不得长安城,东城也需要你。”

“可是,可是我还想再看我父亲一眼,一眼也好。”

江月却只能无奈苦笑。“明天,便是你父亲的葬礼。本想着林大人会陪着你参加,只是尹关令终究担心你的安危,将你先行接到剑关。虽说有失礼度,可终究还是事急从权之举。如今之际,唯有速归东荒方是重中之重,何况明日便要到骊山,还是不太现实。”

他终究至死都是长安城城主,归葬于骊山一事,虽东城多有非议,可终究无可厚非。何况如今紧要事,乃是王流,而非其父。

王流静静低下头。一滴清泪落下,落在他的白衣上。虽静默无言,可江月心中却揪心不已。

于是便将他轻轻抱住,轻声安慰道,“放心吧,等到这一段风波过去,未来长安城终究不会拦着你去探望你父亲,只是如今终究不太合适。待到过几年,等你长大一些,到时候你想再来长安城,我可以陪着你一起。”

斜倚门外的尹无欢却忽然发问,“江月先生难道不能带着王流去一趟骊山?虽然稍有麻烦,可能会耽搁些时日,终究了了这孩子的心愿。何况骊山不远处便是玉关。江月先生和明昔小姑娘难道不想拜谒一趟玉阳地?”他再自顾自笑笑,“尹无欢无心之语,还请勿要见怪。”

江月轻轻摇头,“自然不会见怪。只是此次长安之行,变故太多。我一人自然无妨,可我要连带着小流和昔儿,委实经不得太多变故。吕前辈又终究是北城之人,终究不好意思过多劳烦他。所以于我而言,还是速归东城为好。”

骊山终究太远。陇上道西,几乎紧邻玉关,太远了。

尹无欢点点头,“速归也好。变故太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江月抱拳行礼,“不管如何,尹关令终究为我江月,为我东城消去了不少变故。江月在此谢过了。他日若有需要,可与我江月说一声。虽不敢说一定能帮忙,然而力所能及之事,江月绝不推辞。”

尹无欢抱拳还礼,却幽幽叹一声,“江月先生有心,尹无欢感激不尽。可尹无欢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了。若是日后江月先生来到长安,若是稍有机会,也请江月先生照拂一下尹无欢家中不才晚辈。也无需江月先生如何上心,只需随缘也好。”

江月默默思索,“可是明禅贤侄?”

尹无欢却哀叹,“剑南尹家人才凋零,却无多少堪用之才。明禅侄子,也算是我唯一一个,能给予厚望的孩子了。我没有机会教导他,他又早早没了双亲,叔叔也走了。这些年他在剑南,过得不太好,所以我才希望江月先生能照拂他一二。”

江月点头道,“他日若有机会,定不负尹大人重托。”

尹无欢默默向西,却并不远远眺望。那是玉关的方向。

那玉阳骑的荣耀,有一半是建立在我尹家百余人的鲜血之上。

有些是自己的长辈,有些是自己的同龄人,更多的,还是那些被我尹无欢寄予厚望的年轻晚辈。

然而在那一段腥风血雨的时间内,却一个又一个战死。留下的,小部分被杀,更多的,则是被玉阳放过,却被永久囚于长安大狱中,一直到死。

那之后剑南尹家一蹶不振,从长安乃至北地第一豪族,转而沉沦,至今犹然。

尹氏私军,一半在剑关,成了如今的九剑军;另一半,败于后来被称为玉阳骑的玉关将士之手。

北地三军,玉阳最。然而这份荣耀,是以九剑军的耻辱为开始的。

昔日坐拥双杰,无数英才的剑南尹家,终究一步步成了如今的样子。人才凋零,族中后继无人。虽然依旧是剑南豪族,焉可比当年雄视北地的时代?如今的剑南尹家,却像北地最大的笑话。族中分裂不止,斗争不断。族外难对各个世家与豪族,日渐衰落。

造就这一点的,恰恰却是当年被预言“轻则兴剑南一族,重则振北地三城”的尹氏双杰。

尹无欢自认独占半数罪过,却又无功于剑南与长安。

为人若当如此,如何还有脸面面对历代先祖?

只剩愧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