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见过我爹爹审案,鉴别这种大盗的身份,除了脸便是赃物。一定是尸体上带有赃物,但是又与他们所盗窃的珍宝数量对不起来,官府怀疑是分赃不均,同伙内讧,怕邸舍内藏有更厉害的大盗,所以才以查案之名扣押命案发生当日所有住店的人。”
她唇齿流利,思路清晰,一气呵成,而后抬眸看向萧煜:“我有哪里说得不对,请陛下指正。”
萧煜愣愣看着她,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时,音晚已从他手里拿走环佩玉饰,放在展开在榻的薄绸衫上,嘴里念叨:“我瞧你白天出汗了,是不是衣裳穿厚了,明天换件薄的……”
音晚将搭配好的薄衫叠好,回过头,见萧煜还一动不动地凝着自己,沉默片刻,道:“没事,我只是在来邸舍的路上突然想起这梅花盗的一些事。”
朝堂上有朋党,江湖里自然就有门派。
依照萧煜那强势的性子,既容不得朝堂上的朋党,也容不下江湖里的门派。这些年凡有些名头的门派都被清理干净了,唯有一个,任其做大,萧煜不曾压制,反倒有纵容之意。
墨门。
音晚最初是从父亲的嘴中知道这个门派的存在。
墨者,主兼爱非攻。以此为名,自然志在行侠仗义,济弱扶贫,本来挺好的一个门派,可这些年随着众派折戟,唯它独大而渐渐变了味道。
开始贪财,结交官员,做些令人不耻的事。
前些日子就有官员上折子给萧煜,说墨门为壮大势力,不惜招揽朝廷钦犯,其中就有恶名在外的梅花盗。
梅花盗刚犯下桩大案,从长安的某个郡王府里盗取了一套前朝的鎏金錾花七棱銴耳杯,要以此为见面礼献给墨门。
本来一对盗贼兄妹实在不值得朝廷大员注意,只是墨门的存在始终是许多人心头的一道阴影,便有人借着这个把柄上奏萧煜请求铲除掉这日益壮大的墨门。
音晚知道墨门的来历,也知道萧煜此番微服出行一半是陪她散心,一半是想亲自到田间乡野来看看,墨门是不是真的如此不堪,到了非得要他出手解决的地步。
本来她对江湖奇案很感兴趣,可牵扯上朝政,她就觉得有些乏味了,因为她实在太了解萧煜了。
做了这么年夫妻,彼此之间都很了解。
萧煜吃过宫眷外戚干政的亏,也最忌讳宫眷外戚干政,他曾经很庆幸,音晚对朝政权术半点兴趣都没有,哪怕他有时兴起要拉着她说些朝堂上的趣事,她也总是显出寡味不耐烦的模样。
他以为她本性如此,未曾想过她是一直顾念他有心结,想让他放心。
萧煜突然觉得,不管曾经如何赌咒发誓要对音晚好,要爱她更多,可到头来,自己还是粗心的那一个,需要她关怀迁就,细心地避开他所有的忌讳,不让他为难。
这样想着,总觉得该说些什么。
萧煜斟酌了少顷,冲音晚认真地道:“晚晚,我从前说过,阉人和女人都得离朝政远远的,我想古来帝王皆如此,大抵是坐上那个位子之后,就会变得比正常人更惊惧多疑。”
他起了个头,觉得还算得体,谁知音晚静静瞧着他,蓦得笑了笑。
他以为她是在嘲讽他,可仔细一看,又觉得她看向他的目光很温柔,很宽容,脉脉柔情里似乎还夹杂了一些疼惜之色。
萧煜倏然一顿:“我……”
音晚柔声道:“说吧,我在听。”
萧煜抿了抿唇,继续说:“可我刚才快速地想了想,觉得如果是你,那这些话其实都能不算数。我曾说过,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我的规矩是立给旁人的,不是立给晚晚的。我希望,希望……”
他可真是出息了,向来伶牙俐齿的,今日竟把短短一段话说得如此磕绊。
好在音晚没有嘲笑他,而是无比专注地凝睇着他,莞尔:“你希望什么?”
“我希望你能活得恣意自在一些,不要在我面前总小心翼翼的,也不要总想着迁就我,忍让我,我又不是纸做的,你任性一些,为难为难我,从我这里索取些什么,我也不会怎么样。”
萧煜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其实我也害怕的,你对我这么好,还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好像只有我离不开你,你却并不怎么依赖我。万一哪一天我们吵一架,你还是可以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我,那我该怎么办?”
“你什么时候能贪心一些,要的多一些,最好你要的全天下只有我能给,别的男人都给不了,那样我就放心了。”
到萧煜把音晚搂进怀里时,她才理顺了一些。父亲和舅舅教过她,对付萧煜这样强势的男人得有些手段,他越强势,就越不能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控,得像放纸鸢一样,若即若离,让他患得患失,才能永远离不开她,对她言听计从。
音晚一直觉得自己把分寸拿捏得极好,可现在突然觉得好过了头,让萧煜过分不安了。
他这个可怜模样,她就忍不住要心疼,同时还有一些心虚,好像她是个擅长玩弄人心的情场老手,一不小心玩弄了这个纯情郎君。
她在心底轻轻叹息,心道自己果真没什么出息,最终还是要对不起父亲和舅舅的教诲。
音晚抚着萧煜的背,道:“我没有迁就你,我是真的不喜欢权术,对朝政半点兴趣都没有。”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眼见着父亲深陷朝堂纷争,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我就不喜欢他做官。后来,因为阴谋夺嫡而害得你被囚西苑,我对这些事就更厌恶了。我有时候想,如果你不是皇帝,也许会比现在更好,可你既然已经是了,那也得习惯这样的日子,毕竟月有圆缺,岂能尽如人意?”
她的话像一双柔软无骨的小手,轻轻抚摸着萧煜那颗忐忑难安的心,让他渐渐平静,同时又品咂出一丝丝甜蜜。
她说,她是看见他当年因为夺嫡之争而身陷冤狱,所以才更厌恶朝堂权术的。
权柄、地位,这些东西多好啊,多少人为它奔波劳碌,为它不惜将身家性命赌上,可音晚单纯因为他曾因其遭遇不幸就心生厌恶,那是不是就可以理解为,其实他在她的心里是很重要的,远比他能想象到的更重要。
萧煜心头一热,低下身子想亲一亲她,谁知她眨巴眨巴眼,略微懊丧道:“真是够肉麻的,都老夫老妻了……”
萧煜笑说:“天底下的夫妻不都这样吗?一路相伴一路磨合,兴许到了八十岁,我们仍磨不平彼此身上的尖棱,还得继续磨,磨到入土为止。”
他道理讲够了,执拗地就想亲她,刚蜻蜓点水似的碰到她温软香甜的唇,便听“吱呦”一声,门开了。
梁思贤进来时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皇帝陛下将娘娘圈在怀里,正合眸吻着她,神情柔软且痴迷,跟朝堂上那杀伐果决、冷冽阴鸷的帝王判若两人。
他还没笨到家,惊讶之余,立刻反应过来,退出去关门。
但已经晚了,该搅合的都被他搅合了。
音晚脸皮薄,飞速将萧煜推开,整理衣襟衫袖,说什么都不许他再靠近。
萧煜无法,只得黑着脸冲门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