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6月9日。
再过四五天就可以开镰割麦了,吃了几个月粗粮和野菜的人们终于熬出了头,他们已经看到了面条麦面馒头了,稍微宽裕点的人家还盘算着炸油条糖糕,好好补偿补偿受了半年委屈的肚子。人人脸上泛起了光,精神抖擞起来。
周安古镇笼罩着一层欢乐祥和的气氛,甚至有了过年的味道,只恨时间变得太慢。
疲倦的太阳缓缓下了山,光和热慢慢褪去,老镇渐渐生出睡意。
晚饭后,九岁的崇文帮爹算好了帐,今天的生意不错。
“眼看着要丰收了,人花钱也大方了”周老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传授经验给儿子,他满意地看着儿子崇文交给他的帐本,这孩子比哥哥崇义更聪明更懂事。
周老爷终于也忙完了,他吹灭油灯微笑着睡下,今晚必定又是个好梦。
老镇彻底被黑夜吞没,偶尔听到谁家婴儿的一两声啼哭。夜,已经深了。
天空中,星星眨着诡异的眼睛,它们看到了中原大地正在上演一场惊天大阴谋,不忍直视,躲到云层后面去了。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像是梦呓,又像是报警。镇西头的院子里有灯点亮,空气中似乎有不安的骚动,这股神秘而恐怖的气息被鸡鸭们捕捉到了,它们扑棱着翅膀往一起挤。
狗叫声忽然连成了片,向熟睡的人们发出正式警报。
黑暗中,一群老鸦慌乱地啊——啊——地叫惊叫着飞了起来。
突然,一阵惊慌而凄厉的叫喊声划过夜空:“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周家的长工们被惊醒了,崇文也麻利地穿起了衣服。
镇子在哭喊声、求救声中乱作一团,这声音使崇文感觉到了一种几近崩溃的恐惧,他不由得也恐慌起来。
周老爷点上灯笼往院里走。大门口已经有水涌进。自家的院子可是在老镇上最高的位置啊!水位居然这么深了,周老爷吃了一惊。
崇文紧跟着爹:“爹,没有下雨。”爹不作声。
“爹,这水是谁放的?”崇文紧追着问。
周老爷心里格登一下,儿子说得有道理!难道,是日本鬼子?他顾不上多想,指挥着长工们堵水。
在前后门和地窖口堆好沙袋之后,大家都没了睡意,虽然漆黑的夜使他们的眼睛失去了作用,大家竖着耳朵听着镇上的动静。
天刚蒙蒙亮,崇文就往角楼上跑,爹已经和几个长工站在那里很久了。
眼前的情景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镇子西半边成了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好多房屋已经不见了,有的只露着个屋顶在水面上,像散在洪水里的垃圾,随时都会被冲走。
水面上不断有树枝、衣物、家具、和各种垃圾漂过,有牛羊猪鸡的尸体,还时不时有胀鼓鼓的人的尸体!
崇文的心被揪到了嗓子眼,急流的河水让他头发晕,恍惚中感觉自己也随着水流在漂着。
自家大院就像茫茫大海中的小岛。崇文全身肌肉都僵硬了,这野蛮的洪水使他看到了死亡的威胁,他紧紧地抱着爹的胳膊。
崇文又惊恐又迷惑地盯着爹的脸,“爹,你听,今天炮声没有再响了。”
周老爷被洪水吓得头发晕,这个细节他确实没有注意到。他仔细听了一阵子,是没有了,难道……他不敢想。
“爹,肯定是洪水把日本鬼子冲走了!”崇文急切地说,甚至有点高兴,“可是,麦子也没有了,咱们还得吃玉米面窝头。”
“我们的学堂肯定也被淹了,怎么上课呢?我还有课本没带回来呢。”他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他后悔昨天放学没有把书本全部背回家。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水面。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了,薄软的阳光冷冷的,在水面上颤抖着。
爹缓缓地说:“这水,不是小鬼子放的。”
崇文瞪大眼睛等着爹继续往下说,可是,爹的嘴巴紧紧闭上了,剩下的话收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