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满仓缓缓蹲下去掩面大哭:“老天爷啊!我的老婆孩子!我爹我娘!老天爷啊!”崇文仿佛看到了洪水中满仓的家人惊恐无助的眼神和绝望乱抓的双手。
三小无力地趴在墙上,脸色惨白地望着水面,他家的破房子肯定是保不住的。
突然,崇文瞪圆了双眼指着水面:“有人!”
顺着崇文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漂过来的断树上扒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个穿着红色衣
服的小小身躯正随着洪水上下翻腾着,若隐惹现……
大家的心再一次收紧,随着那棵断树上下翻腾。崇文几乎感觉到了水在往自己的嘴里灌。他忍不住大声喊:“爹!爹!快!快!”
爹充满血丝的眼睛圆瞪着,嘴巴哆嗦着,虽然只有两丈多远,可爹也没法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被洪水卷着从眼前漂走。
好像一大团棉花塞在喉咙里,每个人都感觉胸口闷得厉害。
第二天,天降暴雨,不知是给洪水助威,还是为百姓哭泣。水位又升高了一尺多。一群人又在角楼上呆呆地站了一天,像是在等待一个判决结果。
第三天,愤怒的洪水似乎稍有平息,水位开始慢慢下降,水面上的屋顶在继续减少。
直到第四天,洪水才渐渐退去。崇文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可是,他的心也凉透了。
七八百户人家大部分消失了,已经成熟的庄稼不见了,路也不见了,它们被厚厚的沙石淤泥埋得严严实实,中间还夹杂着各种垃圾和泡得发胀的动物和人的尸体。
地势低的西街的铺面几乎全被沙石埋了,埋到和东街差不多高。
阳光下,这个望不到边的凌乱的垃圾场让崇文毛骨悚然。整个世界只剩下可怕的死寂,而这死寂中还隐藏着更多的不幸。
什么都没了,到嘴的粮食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老朋友没有了,嘴碎的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了,过往的酸甜苦辣咸通通都被洪水抹去,被沙石埋掉,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崇文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被恐惧控制住。
隔壁张奶奶拉着小孙子扭着小脚来找崇文娘。她那带着菜色的脸更灰暗,皱纹更深了,像用刀子刻出来的,下垂的眼袋和眼角使脸变了形。
看到崇文娘,还没开口说话,老人的眼泪先流下来:“周太太,实在是对不住,借你家的粮食,本来收了小麦就能还上的,你看看……”她说不下去了,失声地哭着,“没活路了,俺祖孙两个只能去讨饭了。”总算把话说完,她又呜呜地大声哭起来。
张奶奶断断续续地说着:“如果俺能回来,一定还你家粮食,如果回不来,这院子你就收了。我儿子恐怕早就死在战场上了,一年多连个信儿都没有。”
张奶奶哭得实在说不下去了,小孙子望着奶奶的脸,吓得也撇着小嘴哭了起来,崇文娘突然缓过神来,叫崇文“快去,拿几个饼子来。”
崇文飞跑着去厨房把剩下的六七个玉米面饼子都装了过来,张奶奶感动得几乎要下跪。崇文看着张奶奶无望的双眼,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担忧。
老人把破破烂烂形同虚设的门掩上,颤颤巍巍地拄着拐仗拉着两岁的小孙子走了,那两个瘦弱的小小背影留在崇文的脑海里。
他忍不住去问爹:“爹,为什么咱们种着田却总是没有饭吃?”
爹沉思了一下,空茫的眼神看着他无奈地说:“孩子,现在是国难。”
瘟疫接踵而至,痢疾,肺炎不断地发生着,尽管镇上的程大夫一早就指导居民们填埋尸体,但难以对流浪猫狗进行管理,更没法对居民的吃水和吃饭问题进行有效管理,毕竟他只是个大夫。
崇文每天看着灾民从家门口经过。他惊讶地发现,这些灾民,除了河南本地,还有来自山东、河北、安徽的。这次水灾之严重,范围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难民们一路向西,那是他们唯一可走的路。
小鬼子把中原一带已经围成了一个口朝西的布袋,如果不是这场大水,这个布袋的口就收住了。
可是这场大水也带走了镇子上六到七成的人口。
难民们将去哪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成了寒风中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