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伯给他打气:“这一路上好玩着哩,咱们的队伍像不像行军打仗?”崇文心里想起了哥哥。
终于走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子。村子不小,谢伯伯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大一点的院子,门上挂着锁,是很理想的借宿地。
他叫长工春哥把锁扭开,走进去转了一圈,院子里影影乎乎只看到有几棵光秃秃的小树和被风刮得堆在墙根的落叶,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住人了。房屋里除了破旧的农具和简陋的桌椅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这是个家境还算过得去的中等人家。
谢伯伯让春哥把大家都叫进来,安排人把几个房间稍微打扫一下,并且交待大家,要烤饼子煮稀饭得等天黑透了,只能在厨房和房间里面,不能在院子里,以免烟火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又可以把房间的温度提高,大家晚上不受冻。
崇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冒险,他感到既紧张又好奇,然而,仍没忘了想家。
院子里总共有六间房。谢伯伯和程医生,李掌柜商量了一下,男女各用三间,大家挤着睡既安全又保暖。
捡柴,打水,煮粥,烤火,洗碗,既是演练,也是实战。在这样一个陌生的院落,这样一个陌生的临时大家庭,崇文觉得连粥的味道都变了,他咽不下去,饼子却饱含着爹和娘的味道,他一边啃着饼子一边默默流泪。
吵吵闹闹到半夜大家才睡下。崇文跟着谢伯伯寸步不离,吃饱喝足一躺下就睡着了,紧张和劳累暂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在梦里,他还是和爹娘在一起。
这群人借宿越来越有经验。崇文留意每一个经过的村子,都会有不少空院子,甚至有村子只有两三家人住,还有无人村,他们的选择余地挺大,借宿非常方便。
崇文渐渐熟悉了颠簸的日子,感情却回到老镇。一到夜晚,躺下来的时候,悲哀、恐惧和思念就开始发酵,从崇文心底弥漫到大脑,他流着泪在心里一遍遍喊着爹娘,喊爷爷奶奶,总得有一个多时辰才能睡着。
这六十多号人,哪个不是这样呢?刺骨的寒风总往衣服里面钻,坐在车上的小孩子冻得直哭,而车下的人每天走路到腿抽筋。
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食物单一形容槁枯,脚下是望不到头的坎坷长路,或者,是条死路。眼前是看不透的冷峻和黑暗。他们的命运不由自己作主,还不如野狗自由快活。
路途单调艰苦,让人麻木,然而他们被挟持着上了一辆超载的破车,走不走都由不得自己。这支队伍越来越没有生气,精气神正在慢慢被耗尽,像将熄的油灯。
出发前的豪情和希望变得飘忽不定,似有似无,人人无一例外地想着自己的家,想起老镇的种种好,那些灾难也变得无足轻重。
心,还留在故乡。然而要说返回去,那残破的土地和老镇又显出狰狞的面目来,把他们这幼稚的念头彻底打消。
谢伯伯教崇文背古文古诗词,来填充这艰辛无聊的漫漫长路,给灰色的日子涂上一点色彩,并保持着他一贯的从容。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经过一个镇子,大家买了些包子和馒头作为补给。
因为举家逃难,三大家族都准备了比较充足的盘缠。只要路上安全,这次逃难就是成功的。
买好了馒头和包子,车队刚出镇,走在最后面的谢伯伯听到有个沙哑的声音急急地叫:“大哥,等等,等等!”
谢伯伯停下车,只见一个面带菜色、灰尘污垢把头发结成块并盖住半边脸的女人拖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小男孩冲他急急地走过来。
“大哥你行行好,带上我这可怜的孩子吧,这孩子快四岁了,很懂事,给口吃的就行……”崇文忍不住走了过去。
看清那女人的脸时候,崇文的心格登猛跳了一下,那是怎样一张干瘪恐怖的脸啊!额头和脸颊的皮肤干裂得像一块旱地,起着一层像刮起的鱼鳞一样的皮,嘴唇上脱掉的一层皮翘得更高,中间结着好几块黑色的血痂,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弹性。说话间血痂又裂开,鲜血一丝丝渗了出来,这简直是一张鬼脸!
崇文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泪水掩盖不住她悲哀绝望的眼神,那是干枯无神的眼睛看到救命稻草而闪出的一点微弱的光。崇文吓得不敢靠近她,也不愿走开。
年轻的娘一手拉着孩子的小手,一手抚着孩子的后脑勺,把这个弱小的生命托到救命神仙的面前,“大哥,救救孩子!把孩子带走吧!你积了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说着就跪了下去直磕头。
孩子看娘这样,小腿一弯也跪了下去,呆呆地望着谢伯伯不知所措。
谢伯伯赶紧拿出两个包子递过去,略微沉思片刻,弯腰抱起了孩子。饥饿的孩子把包子递给娘:“娘,给。”
年轻的娘并不接包子,她哭得更厉害,只是嗓子沙哑得出不了声,全身抽搐一样地发抖。她急急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叮嘱着:“根宝自己吃,娘不饿,你要乖,听伯伯的话,娘过两天去看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掩面走了,蹒跚的步子几乎要跌倒,从胸腔里发出的低沉的呜咽声像掠过田野的寒风,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心,那哭声里有深深的痛苦,有绝望,有感激,还有欣慰。谁都无法拒绝她卑微的性命之托。
谢伯伯缓缓回过头,把孩子递给谢伯母。
大家继续赶路,崇文总是忍不住关注路边坐着或躺着的灾民,有的快要睡着或者已经永远地睡过去了。
有的人只剩下眨眼的力气,眼睛没有光,像是蒙了一层灰,脸是裹了一层人皮的骷髅。
有时崇文感觉像是自己走到了奈何桥。
随着死神一起到来的是野狗。野狗幽灵一样围着已经死去的或者即将死去的灾民转来转去,张开尖嘴露出獠牙,有的人还有气,野狗们已经迫不急待地下嘴撕咬了,掏出的肠子肚子拖了一地。
它们不再为食物问题而四处流浪,它们肥圆的身体显示着生活的富足。而人,连追打它们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