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把准备了一夜的吃食一样一样指给儿子看,交待儿子先吃什么后吃什么,什么东西在哪里放着。爹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
爹娘的眼睛充满血丝,红肿着,她和爹已经好几晚没怎么睡了。她揽着儿子的肩:“崇文和娘一样高了,是大人了。娘这几天跟你说的话你千万要记住。
到那边一安顿下来就给娘来个信儿!”崇文应了一声眼泪就涌了出来,他多想抱紧娘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他不想增加爹娘的难过。
他来到爷爷奶奶房门口,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他一遍遍地擦着泪水,跪在门口默默地给两位老人磕了三个响头。
谢伯伯他们到了,要出发了。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空气凝固了。
妹妹崇秀紧紧地抱着娘放声大哭:“娘,我不走!娘!”崇武也站在娘身边呜呜地哭。娘抱着一双儿女强压着声音痛哭,她想把孩子们抱回炕上去,可是,不能。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孩子们的脸上,头发上。
爹没有像以前那样责骂他们,他艰难地转过身,双手捂着脸。
崇文也想抱着娘痛哭,可是他管住了自己。他机械地扯过粘在娘身上大哭不止的妹妹,摁着弟弟妹妹一起跪在爹娘跟前,流着泪磕了三个响头。
他回头看看自家的大院,那个盛满他童年欢乐的院子,那个装满亲情的院子,那个被岁月浸润得无比温馨的院子,和站在门口的爹娘。
他的脚步无法移动。
泪水模糊着双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他感觉自己突然被推进惊涛骇浪之中。
爹搀着娘缓缓走到谢伯伯跟前,哑着嗓子不出声地叫了一句“亲家”,就无声地痛哭起来。
谢先生拍了拍亲家的肩膀,沉默片刻,转身拉着大哭不止的崇秀和崇武大步向马车走去,崇文机械在挪动着脚步。
呜呜的哭声连成一片。
马车走出好远,站在门口的爹娘扶着老树哭成了泪人。
马车一转弯,娘再也支撑不住,连日来的巨大悲痛使她内心的力量消耗殆尽,她一下子昏倒过去……。
三个年幼的孩子像被恶风卷到天空的蒲公英,离开了根,飘向不可知的明天。
离家越来越远,娘悲哀而酸苦的嘱咐一直响在崇文耳边。
他心里像是塞了块沉重的石头,他害怕,茫然,可是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得吞下这天大的委屈,虽然他还没有办法吞下去。
妹妹哭累了睡,睡醒了哭。谢四姑娘——淑英搂着妹妹,不断地给她擦泪,不断地安慰,她自己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很快妹妹离不开她了。
崇文被感动了。这感动多少冲淡了一点离家的心酸和惆怅。他知道,从此谢伯伯一家是他的全部的依靠。
他不知道,他走后没几天,奶奶就含恨离世了。
临终前奶奶双眼直直地盯着屋外,忧虑期待的眼神穿越到百里之外,想追上孙子们的脚步……
崇文他们换上了破破烂烂的棉衣棉帽,女孩子们一律穿男式棉衣遮住脸,带上刀棍等防身用具。一行五十多人、四辆马车沿着黄河南岸向西赶。
“谢伯伯,咱们要去哪里?”谢伯伯是崇文现在唯一的依靠。
“关中,”谢伯伯看向远处,“到了那里咱们看情况,一定能找个最合适的地方。”
崇文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流浪,他的眼光黯淡了下去。
谢伯伯看他落寞的样子,又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崇文,关中比咱老家强多了。打起精神来,大胆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这是一次很好的锻炼机会。”
崇文说不出话,他想家。
“你看这路上逃难的人,手推车的,挑担的,走路的。咱们的条件比他们好多了,至少咱们不用肩挑背扛。”
“谢伯伯,大家都去逃荒,我爹我娘不出来,他们能有活路吗?”崇文无限担忧。
谢伯伯鼓励他:“孩子,走的人多,剩下的人就会有更多的水喝,你爹的生意还能维持,家里人口少了,你爹压力也小多了,咱们早点找到安全的地方落了脚就给你爹娘去个信儿,叫他们过来。”
“出来逃难危险也不少,你看坐在路边快要睡着的那两个人,他们是快要死了。”谢伯伯抬了抬头用眼神指给他看。
崇文同情地看着他们,感到不忍,要从袋子里拿出娘给带的饼子分给他们。
长发和满仓劝他:“少爷,不要分了,两个饼子能救得了他们吗?灾民还有那么多呢。这样分咱们也得饿死。”“咋还改不了口,叫名字!”崇文假装不高兴:“你们怕劫匪不来找咱们啊!”爹娘的嘱咐崇文记得牢牢的。
他心里承认了自己的傻气,于是狠狠心,不再过多去关注那些灾民,可是仍然忍不住往路边看,那些灾民像块心病一样让他难过。
他记住了谢伯伯的话,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让爹娘放心。
谢伯伯老两口对视一笑,把女儿许给这小子,没错!这位经验丰富的教书先生更能够对学生的行为明察秋毫并做出准确判断。
队伍毫无生气地默默赶路,像一块移动的黑云,像是送葬。压抑,沉闷,愁苦。
李掌柜想提提士气,故作轻松地开玩笑:“程医生,你那个宝贝盒子里装着仙丹呢?整天抱在怀里,比抱孩子还紧。”
程医生笑笑:“老弟,这盒子是保你命的哟!”
“那我可要拜拜它?”
“还真有这个必要!这箱子可以防劫匪!劫匪们也是讲仁义的,他们不劫大夫和教书先生哟。”程医生压低声音说。
大家笑起来,敬意中带着自豪和感激:“咱们又有大夫,又有教书先生,双保险!”有人大声喊道。崇文听了,心里踏实多了。
“大家尽量走快一点,晚上得找到村子住宿,不能睡在野地里。”谢伯伯大声喊道。
当艳丽的晚霞逐渐缩小范围,颜色由亮到暗,崇文心里又开始想家,想爹娘。他蹭到谢伯伯身边,前后跟着他。在崇文心里,谢伯伯暂时代替了爹娘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