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这都不知道，也难怪，你老忙着管生产和革命教育的事，没空管这些闲事。听说崇文主张分地！”二狗更压低了声音，神秘又轻蔑的神情带着点兴灾乐祸，这神情让正娃有种压迫感。

“分地？咋分？”正娃很惊讶，他把脖子伸长，好把耳朵凑近一点。

“又像刚解放时候一样，把地分给各家各户。他还主张大家种青皮甘蔗！大家听说后当然高兴，可是，这不是又走回资本主义道路了吗？大家都愿意就让崇文试试，你也免了冒险嘛。”

二狗的话把正娃吓得不轻，“他还在想着造反？他不怕被批斗，再送去劳改？真是个不怕死的二愣子！”正娃好像后背被扎了一针，咬着牙关“咝”地吸了一口冷气。

“对啊，这多危险啊，不过大家也都想这样，所以就投了他的票，要出事的话让崇文一个人扛着去。”二狗觉得自己很聪明。

正娃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出二狗家的破院子，他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让崇文把人丢尽，这么严重的阶级路线问题，再被揪出来可不是劳改那么简单了，到头来这村长还不是他正娃的。他心里暗暗高兴。

正娃决定，明天去找大队的支书汇报，不，直接去举报到公社领导那里更好！正娃忍不住笑了。村子里的哥们还是哥们，够义气！

他连夜写了一份检举揭发材料，明天上午就送去公社社赵长手里！

送去了那份揭发材料后，他激动地等待上头派人来村里调查。他一想起崇文再次被抓去批斗和劳教就激动，睡觉也不安稳。

可是，奇怪，一连几天都没见公社干部来找他，崇文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之后居然正常下地干活去了。

他坐不住了，难道，公社干部找大队支书谈过了？不行，得去问问！

他找个借口跑去大队找支书，拐弯抹角地探支书的口风。那个陕西汉子对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也没有透露半点风声，看那样子支书根本就不知情。

正娃云里雾里晕头转向，现在这办事效率怎么这么低了呀！

青皮甘蔗收割之后，崇文教大家把它藏在窖里，到春节前，发动全村人，用架子车拉着去周围村里里卖。小的两分钱一要，大的五分钱一根。

甘蔗非常受欢迎，因为周围村子里从来没有人种过这种作物。

家家都有了点钱，这点钱，就是一家人差不多一年的零花钱。崇文成了村民们眼里的大英雄，他似乎有什么超能量，来给村民们解决实际问题。

一年以后，1979年2月，乡上一纸正式通知发下来：各村根据自身情况，土地不再集体耕种，改为承包到户，或者自己组织互助小组！

这个消息像一声惊雷炸响在新村，最感到震惊的是正娃，他想不通政策怎么又变回去了，主席他老人家才走了两年多，这就变天了？平反也就算了，连制度都变了？过去的十年大家都白忙活了？

还搞什么平反？说是文革期间批错了？上面领导安排下来的事，咋还会错呢？

正娃的脑袋乱成了一团麻，他像突然生病了一样，回到家一头扎进被窝蒙着被子躺下了。他想不通形势的巨大变化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地一分，还有他这个支书啥事。

过去十年威风八面的事情都是错的？他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串联，批斗，喊口号，烧书，在学校贴大字报，劳改……如今突然释放劳教份子，平反，分地，这些事他在脑子里一直绕，绕得他脑子发烫。

他过去十年的功绩一笔勾销了？以后他该怎么面对社员们？以后在村子里还怎么立足？

张寡妇和傻子老九家还能随意出入吗？送礼的人还会来吗？那些弟兄们还会听他的指挥吗？……

分地这事，崇文是怎么知道的？他小子有什么门路能提前知道政策的变化？难道他上面也有人？

失去了记工分的权力，就失去了一切，这日子还有啥味道，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他像被夺走了手里呼风唤雨的法宝，被抽去了脊梁，像一堵烂墙，在暴风雨中颓然倒下。

崇文却是另外一种激动。他一遍遍地看着文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农民本来就是种地的好把式，而过去的十年却把农民像羊群一样圈起来，把农民们的手脚绑起来，对种地的事指手划脚，导致农民的劳动积极性受到重创，粮食大幅度减产，人民又回到挨饿受穷状态，这显然是违背常识的呀！

就像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再不改变路线，大家将无路可走，国家谈何发展？因此，崇文分析的结果就是只有解放农民，让农业首先发展起来，国家才能谈得上发展。

他知道必须走这条路，只是不知道转变的时机在哪里。四人帮粉碎后，他认为时机到了。果然，他的分析是对的。

真是太好了！这份文件给崇文打了一针强心剂，他的血液又快速流动起来，激情又回到心中，他又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

在崇文的主持下，大家以抓阄的形式把土地分了下去，除了每家每户都有一定数量的自留地以外，每口人又分到一亩两分地。

崇文皱起了眉头，从四二年逃难过来到现在到了第三代，小村的人口增长了几倍，人均土地少得可怜，不够养家呀！

“过去几年在正娃队长的带领下咱们的农田基础建设做得不错，遍布各地块的水渠，黄河滩下的水库，这些对保障庄稼的收成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并且黄河堤坝也加高加固了，为保证庄稼的丰收提供了所需要的全部有利的条件。”崇文在社员大会上这样说。

他知道丢失了一部分权力正娃很不高兴。他也知道分田到户之后村干部要做的事其实不多了，正娃一定很失落，他还知道过去的十年当中正娃的不恰当做法得罪了多少人，所以他替正娃说了几句话，真心也罢，违心也罢，面子上得过得去，中国人不就好讲个面子嘛。

正娃在社员大会上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使他显得很大度，有胸怀，虽然嘴老咧着确实肌肉有点酸，心里是满满的失落、愤怒、和令他难堪的尴尬，他恨不得咬那些没良心的家伙几口！

他不知道他那僵硬的笑容和无处可藏的变成猪肝色的脸早已经彻彻底底出卖了他，除了村里那个在文革期间得了精神病的婆娘和两个天生就有智力缺陷的男孩子以外，谁都看得出来。

谁也不过多去关注正娃惨烈的笑容，分到了土地和牲口，大家情绪激昂，一个个摩拳擦掌。手脚松了绑，他们准备大干一番，保证今年的粮食产量要让它翻番！

真正的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