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她才平静下来。

回来了！我到家了！虽然小村比她走的时候还要破败，可那些旧房残瓦看着就是那么亲，那么暖。老房子像老朋友一样一个一个扑面而来，她放慢了脚步，在每一座老房子跟前都站一会儿，凝视一阵儿，回忆一阵儿，这是她梦中的家乡啊！

认出她来的老邻居们惊喜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热烈地高声问候，他们为失而复得的意外重逢而激动，一边流泪一边叙旧，互相报告着每个老邻居的消息。

末了，大家免不了感叹一番，安慰一番，依依不舍地约定有空一定再来串门儿。

终于走到家门口。

开门的是大哥。十年时间，大哥脸上的皱纹比当年的老父亲还要深了，头发胡子都白完了。

哥哥吃惊地看着妹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唉呀”了一声，白胡子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相信妹妹还活着，他不敢相信那个秀气漂亮妹妹如今是一个满鬓风霜的老太婆了。

“芳啊，你还活着啊！”大哥眼泪流了出来，一把拉住她，“我们都以为你们已经不在了。”

“哥，你们也都活着，太好了！大家都活着，我可放心了，你们都挺好吧。”成芳边擦眼泪边颤抖着声音说。

“你们走了之后，爹和娘经常哭，他们担心你们在路上出事。”哥哥擦着眼泪，拉着妹妹往里走。成芳急着去看父母。

可是哥哥没有带她去父母房间，先把她拉到供奉祖先的牌位前。

成芳赫然看到父母的照片摆在桌子上，那照片像是晴天的一个霹雳在她的头顶炸响！成芳一下子呆住动不了了。

呆了一阵子，她明白过来，她全身的筋好像被抽掉了，全身一软扑倒在桌子前，“爹——！娘——！你们怎么不等我啊！你们不和我见一面吗！”成芳几乎要晕过去。

父母是她活在世上最后的希望。可是现在，这希望被两张照片给彻底毁灭了！她的命运，由这两张照片作出了最终裁决

哥哥陪在一边掉泪：“爹在你们走后一个月就得上了传染病，家里没钱治，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就走了，娘在爹走后躺在炕上不吃不喝，谁也劝不了，一个星期后也跟着爹走了。”

成芳跪在爹娘遗像前哭得死去活来，为深爱着的爹娘哭，也为走投无路的自己哭，直哭到精疲力竭。嗓子哑了，眼泪干了，可她仍然无法自控地大声哀嚎着。

哥哥嫂嫂费了好大劲，终于把她扶起来架到爹娘的炕上。大嫂给她做的面条她动也没动，只脸朝着炕里面躺着无声地流泪，哥嫂以为她太累需要休息，关上门轻轻走开了。

她确实太累太累了，她积在心里近十年的、如洪水般的疯狂思念如今变成了两张照片，她满怀的希望被那两张照片击得粉碎。

一个月来，她的心里是满满的重逢的喜悦，随着距离的一步一步地缩小，那喜悦在她胸膛里发疯般地一直发酵，一直发酵，发酵成一个巨大的快乐的气球把她带到天上，飞向家乡父母身旁。

可这被喜悦快要胀破的气球突然被那两张照片扎破。

她的心再一次空了。

空了的心没着没落。她像个半死的人，没有了知觉。

沉沉的一觉醒来，已经是一天以后。

她强打起精神，和哥哥一家人互相诉说着离别后的情形。自家的大院子如今住满了村民，家里的田产都被分完了。哥哥最小的孩子在几年前感染了疟疾，没钱医治而死。

没有去逃难，娘家也一样一无所有了，似乎外出逃难的人更幸运。三个人又哭了一阵，互相安慰着，虽然知道这安慰并不起什么作用。之后，是低眉垂眼的长长的静默。

第二天一早，哥嫂带她去给爹娘上坟。

村外，那被厚厚的黄河泥沙覆盖的土地贫瘠得像干瘦的老妪，再也孕育不出茂盛的庄稼。瘦小的残枝败叶给着人们似有似无的希望。

旷野里，只有乌鸦在不远的树枝上啊——啊——地叫着，黯淡的太阳无力地挂在天上，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冰刀一样的寒风掠过荒凉的坟地，成芳的心冷到了极点。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头发忽而飞上头顶，忽而横在她眼睛上，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她的脚步似乎也被吹乱了，双腿不大听使唤，几次差点儿跌倒。

她把头发拢在耳后，随着哥嫂来到隐在一片枯草里的矮小的坟前。她仿佛看到了孤苦的父母瘦弱的身躯，悲凉慈爱的眼神，还有他们飘在风中的白发、和向她伸出的干枯细瘦的双手。

然而，他们确是只能孤零零地躺在这寒冷的野外。

成芳心里的痛苦和委屈像滔滔的黄河水一样奔涌而出，她趴到坟头上沉重地痛哭起来。父母是她心底最温暖的依靠，可如今她满腔的委屈再也无法向曾经用性命爱护她的爹娘诉说了。

她越想越心碎，恨不得立刻钻进坟墓陪爹娘永远长眠在这里。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父母更爱她的人吗？可是这坟墓埋掉了她的最爱，她的一切希望。这坟墓使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意义。

成芳仿佛坠入了一片漆黑的坟墓里。

哥嫂一边默默地陪着她掉泪，一边用手拔掉坟头稀疏的干草，捧了几捧黄土添在坟头。他们并不知道妹妹内心真正的苦，他们以为妹妹这样的痛哭是因为太想家太想念父母的缘故，就由着她发泄心里十年的远离家乡之苦。

歇息了几天，成芳提出去大姐和二姐家看看。

快到大姐家村头的时候，一个老太太躺在草堆里晒太阳的老太太引起了她的注意，老太太头发凌乱、没有血色的瘦脸上蒙着一层土，头发上沾满了干草。哪个村子里没有一两个疯子傻子啊，她在心里说。

听到老太太吃吃地笑，她又看了那个傻老太太一眼，感觉这张脸有点熟悉。走近仔细一看，很像是大姐！她惊讶得合不住嘴。

那张脸瘦了，黑了，老了，呆滞了。是真的吗？不会吧。

没敢吭声，成芳急忙向大姐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