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静谧的死亡的气息。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可以重来。

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的家……

天上挂着黄黄的半块月亮，像小时候娘教她做的烧饼。呼啦啦的风声里，她听到了爹给她买的风车飞转的声音。

她踏着寒霜一样的月光去看父母：“爹，娘，你们二老等着我，千万别走远了，我这就去找你们。”

她又一次下定了决心。

擦干眼泪，来到旁边的柳树底下，把绳子抛上了树枝。

忽然有人冲过来一把把绳子扯下来：“妹子，你要干什么？！你怎么糊涂了？”

成芳用力转了转呆滞的眼珠看了一眼，是崇文爹。“大哥，你让我去死吧！我没有家，又这么没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说完放声痛哭，在深夜里，那哭声比寒霜更悲凉。

崇文爹极力开导她：“唉，妹子，你那天来我家我就看你不太对劲。刚才出来给父母烧纸又看见你。你这是咋啦，为啥要走这条路啊？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家还有一间空房。我家那院子已经是公共的了。

要说苦，我不比你更苦吗？我亲自赶走了自己的骨肉，亲手埋了身边全部的亲人，那百来亩地也被没收了。

唉，周家败在了我的手上，我死后都不知怎么去见列祖列宗。我连家都守不住……你来住，就是帮了我的忙了。”

成芳止住哭声沉默了一会儿，居然答应了：“大哥，这是个好办法。我回去收拾一下。”

崇文爹再三叮咛，看她头脑挺清醒，真的想通了的样子，又送她回到哥哥家的巷口，看着她走到哥哥家门口，才放心地离开了。

第二天，崇文爹来到成芳哥哥家，他担心着成芳的安全。哥哥惊讶地说：“三天前成芳就已经回陕西去了，走的时候看她确实心里很难过，但她死活不肯留下，我们劝不住。”

崇文爹听完，心里格登一下，连连说“坏了，坏了。”

几个人找了好几天，一无所获。

回乡的九个人当中，除一人决定留下来，一人失踪，其余七个如约一起返回了关中的新村。

从此，故乡成了“祖籍”。

从此，这些移民的心分放在了两处。

一个多月后，大年初十的那天下午，崇文永远清楚地记得，当时天上还零零星星地飘着没着没落的雪花，他正和崇武用架子车往地里拉粪，这农家肥可是一年庄稼丰收的重要保障。

突然听到有人喊他。

回头一看，是正娃！返乡的七个村民回来了！他兴奋得把粪车一丢就冲到路上抱住了正娃。崇武则飞跑回村喊：“回来啦！他们回来啦！”村里的，地里的人们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丢下手头的活计就向街上涌来。

这群人带着遥远家乡的气息，笑得像灿烂的太阳，露着雪白的牙齿，像闪亮的明星，像凯旋的将军，浑身闪耀着异样的光芒，昂首挺胸向他们走来。

小村前所未有的轰动！

全村人几乎是一个不落的跑出来迎接他们。大家簇拥着这七位功臣不自觉地来到谢伯伯家的院子里。

顾不上寒冷和饥渴，像召开紧急记者召待会一样，七个人被密密的人墙紧紧地围在正中间，想转一下身活动活动身体都不容易。

正娃高声喊着：“别挤别挤！让开点地方！要不不给你们拿信啦！”

人群立刻轰笑着向后退了半步，包围圈扩大了一点点。

正娃先是拿出了包袱里的十几封信，那是十年来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家乡亲人们的消息！

人群“嗷嗷”地喊声震动着正娃的耳朵，人们跳了起来，小院顿时炸了锅，包围圈又缩小了。

正娃咧着大嘴，再也装不下去了，他激动的心也沸腾了！紧捂着袋子的手不由地松开，他伸手进去摸着那叠有千斤重的、滚烫的信。

每拿出一封信就引来一阵尖叫声，欢呼声，和哄抢声，村民们热情的欢笑声像浪潮一样把正娃冲击得左右前后不停地摇晃，大家的心都围着这些信跳在了一处。

拿到信的村民像中了彩票那样狂喜。

信发完了，接着是汇报路上的经历。

他们在路上，家乡看到的、听到的人和事，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有心急的人要提问，被一片高声的叫骂制止住了，现场安静得只能听到心跳声和喘气声。

讲述者的每一句话都拨动着现场每个人的心，每一句话都像指挥棒，牵引着人们的情绪起伏，或喜，或悲，或茫然，或释然。

一股从来没有过的自豪感从这些返乡人的心中升腾而起，他们清了清嗓子，讲得更严肃更认真。

讲完一段就是热烈的提问和讨论。在紧急的催促声中又开始讲下一段。

七个人回答着一个又一个问题，人们缠着他们久久不放。

这一聊就是整整一天。

每个村民都牢牢地记下了自己家人和亲戚现在的居住地。没有信的人心里带着失望和遗憾，心慢慢凉了下来，他们静静地听，他们坚信亲人们还活着，一定是逃难到外地了，早晚能找得到。

正娃也一遍一遍地确认着，当年的灾民，有去陕北革命根据地的，有去甘肃和宁夏的，最远的去了新疆，可以说遍及整个西北地区。其中在陕西安家的最多，很大一部分集中在渭南和宝鸡。

这就对了，他们脸上露出欣慰又略带忧虑的笑容。

“绝大多数都安全到达目的地了，大家放心。”众人追随和信任的目光让正娃感觉自己有了点领袖的权威，他用领导一样的语气强调着。

这真是太好了，有了亲人的消息，内心就安定下来了，不会再感到孤独。虽然距离远了点，但以后可以通信，有机会还可以互相走动呢。

亲人们捎回的消息和殷切的嘱咐鼓舞着大伙儿，人们悬了十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个春天显得格外温暖，春风和暖阳给了小草无限的生命力，看吧，它们一天一个样，昨天还是一层薄薄的浅绿，今天就铺满了整个田野。

人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充满了奋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