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浮沉苦海
平日,高仁随李参义及几个徒儿出外干活,慢慢学会石艺。高仁埋头干活,很听话,李参义因此才不甚嫌他,比那些贪吃贪闲的游手徒儿们,倒也显得十中一个,与众不同。高瑜又在李参义耳边说些高仁好话,争些丈夫对侄子宠爱。日子过得无声无息,高仁不觉在李参义家呆了几日。日暮,高瑜晚炊,见盐用光,便打发高仁,买些盐来。高仁应去,一路默语:“我曾向云姐许诺,将她赎回,可整日跟姑爷干活,自己又得不到钱,该如何做呢?这钱又往何处挣去?”望着村中袅袅炊烟,甚感人生渺茫!所得之物十分遥远,不禁唉声叹气,愁肠百结。回神已到店铺,付了钱,要十斤盐。掌柜道:“小子,你这些钱只能买八斤,盐价涨了。”高仁便提了八斤盐回去,将盐价升涨之事与姑母高瑜讲了。恰李参义在一旁,听得高仁之语。夜晚,高仁已睡,忽觉尿急,动身上茅厕。见姑母房里灯亮,又仿佛听得姑母提自己乳名,回来便静立门侧,听房里讲话,但闻李参义道:“你不信我说的,那是自然。他是你亲哥的娃儿,少不得要护他,就是他真藏了钱,你也说他没藏。”又听姑母道:“仁仔是老实人,他父亲在世也是个老实人,仁仔的性情我还不知?况盐价有无升涨,明日去店铺,问声不就明了?”之后又听他们小吵。高仁心中悸动,默语:“原来姑爷疑我买盐瞒钱,怪不得饭前他那样怪怪地望我!”想毕轻叹一声,落魄回到床上。翌午,李参义做田回来,嘴带一丝笑,对高仁道:“这几日没活干,你在家呆着,喂喂鸡猪,外面割些草也行。我还要跑一下,看看哪家做房的,要得上我们?”高仁见他对自己有笑,想及昨夜房外所听,断是他已问了盐价,知自己没有瞒钱,故改态起来。高仁不禁苦笑,厌自己,也厌这世道!
没几日,李参义喜滋滋从外面回来,告诉高瑜,已寻得一大活。“吼狮岗一家有钱人要盖大房,说好让我带人,给他家砌石砌砖。”又对高仁道:“他家盖的房大,购的石头也大。明日扛石要辛苦一些,多卖力。难说那人家看眼里高兴,掏钱赏你哩!”高瑜接话道:“那些石头是否太重了?仁仔还是个孩子。”李参义道:“不碍事,他和徒儿们,两人扛一石,又非让一个人扛的。我看仁儿个儿小,力气不大,明日我就让一力气大的徒儿与他一起,也可轻松一些。”高瑜才放心。高仁却不屑参义之语,默语:“赏我钱于我有甚好处?还不是让你们收拿去?我又得不来一钱半文。整日跟着你,云姐恐永远也等不到我赎她。”想着水云,高仁不禁又犯愁,一人默默走开了。翌晨,李参义带着高仁及几个徒儿,往吼狮岗去。参义果然拣了一个气力大的徒儿与高仁搭合。并再三叮嘱,干活要勤快。众徒儿都应好了。已到那人家,参义与主人攀说一番,之后起工。那些徒儿们平素干起活来,总要催逼千百次,今日听师傅讲了些动耳的话,加之主人家有个风骚老婆,不断在人群中闹笑,这次干活,真像是千日间聚足的精神,牛叫马嘶,十分卖力。那事主见他们做工攒劲,也神气正经地游走。好像有了他们,还怕这房屋做得不牢实?一时看得高兴,说道:“我和你们师傅讲好了,只要你们做得好,我心里高兴,就给你们赏钱。你们得好好干。”众徒儿正巴望不得他说这话,都前呼后应,极力奉承。高仁本厌有钱人,不喜事主的老婆面前卖疯卖骚,更不喜事主所讲,分明是贬嘲之意。心里反感,横竖真有赏钱,也无自己一份。于是不怎样干活,懒懒随别人动作。高仁一懈劲,脸色难看,事主很快看在眼里,不时地斜眼望他。李参义善察事主心态,忽见他不似先前那样神气叫喊,又细心观摩一会,知事主正为高仁消兴,不免心中切恨,圆着眼睛瞪高仁。哪知高仁毫无起应,也没看参义一眼。参义只好借故走近,私下叮嘱提悟。高仁无法,耍劲干活,参义才放心。但不多久,又见高仁心灰意懒。反复几次,高仁只是开始用劲,一会便又懒下,李参义也已好几次来他身边唠叨。至日暮散工,参义见事主没发下赏钱,料是高仁逆因,回家一直不乐,又火道:“他总是不讨人喜欢。”高瑜问谁不讨人喜欢。参义道:“还不是你的仁儿?”高瑜应道:“怎会呢?仁仔是很听话的。”李参义道:“听话?听话能赢得钱么?”高瑜道:“你与我讲讲怎么回事。我再和仁仔说一下,或许我能说通他。”李参义便把前面的事一五一十地与高瑜讲了。高瑜知李参义爱财,今日高仁损他财路,能不动他肝火?饭后,高瑜找得高仁,与高仁细说一番。高仁只好与她释明,自己力气不济。而将自己如何讨厌有钱人,如何讨厌事主夫妇之情一一掩隐。高瑜当真以为他身体弱,力气小。过去与参义说理。参义却不信高仁说的话。两个因此又吵起来。高仁一旁清清楚楚地听他们争吵,忽悔不该欺骗姑母。姑母常在姑爷面前护着自己,多少要陪付代价,真觉有点对不住她。自己沦落之人,有甚使姑爷不悦之处,应让自己应承,免得姑母再操心。想毕,走两人前道:“姑母、姑爷,你们别吵了,姑爷说得对,我不该扫事主的兴,大家因我一人才没了赏钱,是我偷懒,姑爷要打要骂,只朝我好了。”高瑜道:“仁仔,别扯谎,你定有什么事!你平常干活,从不偷懒的!”高仁只好说道:“我昨夜没睡好,今日有点困。”李参义道:“怎样?我说过他不是扛不起石头,你却总护着他,这下该信了吧?”高瑜道:“我是说他不偷懒,非有意损你财。方才他说的,你也听见了,你怎好意思动辄发火?”李参义道:“你也别和我吵,我和仁儿的工事,你以后少牵涉。”说罢,又对高仁道:“仁儿,此后你要好好睡觉,干活要出力,你记住了?”高瑜见李参义大动怒色,只得拉高仁道:“仁仔,向你姑爷道个歉,明日好好干活,天也晚了,快入房睡去。”高仁向李参义咕嘟几声,默默回房了。背后仍听姑爷指责姑母。
时光流逝,高仁却越觉得不好在姑爷家呆下。因想到干爹干娘,他们一家虽恩重自己,无奈缺衣缺食,真不想再去那里。又想到困在高贵家的水云,还有已死爹娘,魂牵梦萦,不堪回首。对着冷风,落叶纷纷,日头已坠,幻想以后的路,像这黄昏一样难以看透。“该怎么做呢?”高仁追问自己,心中愈凄苦。“我要到高家庄去,对,去高家庄一趟。”掐指算空闲日子,盘想已定。高仁来高瑜面前。高瑜正干针线,见他脸色不太好,问道:“仁仔,有什么事?别整日不说话,心中不痛快的,说来给你姑母听听!”高仁道:“姑母,过几日我要回家一次,你和姑爷也说一下。”高瑜道:“就这事么?”高仁点头。高瑜叹道:“你也该去一次,看一下你的家,看看水云,去你爹娘坟前说几句话……”说不了几句,便声塞语哽。高仁只好跑出去。隔几日,高仁回去。家乡的麦已割齐,留下空荡荡的田野,高仁缓缓走入家田,还留有当日与水云放玩的风筝,经风吹雨打,早很破旧。高仁将风筝捧在胸前,干脆躺在田里,呆呆地望着天。空中几只苍鹰头上盘旋。若往日,高仁早发出一弹弓,将苍鹰打下一只,但弹弓送了李信,因想起与李信一起的日子,佩服他有一身好武艺。胡思乱想一阵,好久起身,将风筝揣在怀里,往家里去。猛想起文吉、开平,默语:“久未见两兄妹,不知他们有没有下山找过我与云姐?可知道我家的事?他们或许早知道了。过后我还要去山上看他们两个。”转眼到家,家中物器、牲畜已被高瞻启收走,剩下空荡荡一片。高仁落了几行泪,收拾一回,又往父母坟前去,哭了一场,方往山上找文吉、开平两兄妹。两兄妹故知高仁父母遇害一事,都劝慰高仁一阵,问候高仁安好,又说他们两个常会去看水云,叮嘱高仁放心。说后,三人便去往高贵家,看望水云。两兄妹将高仁带到屋后,敲动后窗。窗口骤然打开,探出一个喜不自胜的头面。水云只以为文吉、开平两个,忽看见高仁,骤然变色,惊喜悲伤,眼前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仁弟弟么?免不了两人头碰头、手搭手,哭笑起来。开平、文吉兄妹也在一旁凑高兴。两人亲切一阵,高仁忽低头不语,水云问他何不说话。高仁觉得有愧,将后不知怎样挣钱,赎她出来。甚愁苦!水云急急安慰,不用着急,相信终有一日,了偿心愿。即便不能,只要高仁隔三差五地看她,也知足了。哪知高仁一听,火冒三丈。一定要将水云赎回,不要水云呆高贵家。三人急来劝慰,方才平息。良久,两个含泪别离,高仁又拜别文吉、开平,嘱托他们好生守着水云,有空看她。兄妹二人一一应允。高仁方回龙水湾。
新年将到,姑母家缺柴火,高瑜吩咐高仁,上山砍些干柴来。高仁应命去了,来到山上,砍了几根树丫,寻觅时,忽见地上躺着好些粗硬良木,想是别人砍下的枝丫,忘了收拾,丢在此处了。便将其与砍好的木柴捆一起,掂量掂量,足够半月之炊,便早早下山。高仁刚到家廊,卸下柴木,又听姑母姑爷在争议什么,侧耳细听,说做新衣一事。闻李参义道:“若他们三人都做新衣裳,又备好酒好菜,这年也过得太花费了。”又闻姑母道:“往年春节,你不是给大狗、二狗做新衣?还不照样设了满桌酒菜?如今这春节,大不了只给仁仔添做一件,有何大妨?”参义道:“你还不知打仁儿进了这家门,支出比往年大了,过年过节的不节俭些,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说给二狗做件衣裳,大狗、仁儿的就算了。”姑母道:“我看给仁仔做一件,大狗、二狗的搁下以后计量。”参义眼里只认一个钱字,怎舍得为高仁添衣,愠道:“你怎如此死抠心眼?我又非对你仁儿坏,我只担心二狗人小,不给他做,会闹他哭,故此才给二狗一人做,大狗的不一样免了?”姑母道:“仁仔死了爹娘可怜,别无选择才进了我们家。我们好好照料他,给他一个安慰!亏你还是做姑爷的,有这么小气的?”参义笑道:“我岂不知仁儿处境?若我们越那样对他,越让他不好受。我这样做不会错。”姑母气得直骂:“谁辩得过你天生油嘴滑舌?”闷不作声。高仁听得明白,姑爷不愿给自己做衣裳,故借口推脱,这样下去,姑母、姑爷肯定闹僵,到时也帮不了姑母,不如自己趁早打算,为姑母着想才好。虽看不起参义,却为高瑜担心,只身廊外想心事。狗儿两兄弟玩耍回来,在院中戏闹,不断喊高仁来玩。高仁也无暇顾及。高瑜听大狗、二狗喊高仁,忙出来看望,见高仁坐地上,说道:“仁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柴砍好了?”说着,拿巾布在他身上翻拍,唠叨一番,拉入屋,喝热茶。续又唠叨。李参义却走出屋外,与两狗儿逗玩。高仁因此打算离开姑母,又不便与她说,及过了春节,终开口与高瑜说了自己想法。高仁实意外出,或许那样,才能挣到钱,赎回水云。只有离了龙水湾,才可不让姑母护着自己,不让她受害。高瑜听毕,诧异道:“仁仔,你别吓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姑爷,可他就是那德性。不要太在意。”高仁道:“我不怪姑爷,我不想在这里,只会给你们添烦。”高瑜道:“傻子,你怎会给我们添烦?你在我家干了不少活,计较起来,恐怕还要补还你,莫说白吃白住,就算白吃白住,原也应该。我们是你姑母姑爷,你是个省事人,这一点还不知?”高仁说不过姑母。高瑜横竖不让他回去。无奈,只好一人回房,打算悄悄离走。至夜,高瑜又来高仁房中,劝慰一番,子时方回。
隔日,高仁早起,留下一份书函,打点外走了。行未远,却见高瑜从后跑来,喘气喊道:“仁仔呀,等一下,我有话说。”高仁止步。高瑜赶至道:“你真的看不起我们家,要回去了?”高仁忍泪道:“姑母,哪里话?我连累您了,仁儿来生有福气,再让姑母照顾吧!”高瑜含泪道:“我早知这里留不住你,好生照顾自己!”说罢,掏出两锭银,放高仁手里。高仁推却不过,只有收下。高瑜续道:“好好保重,有空常到姑母家来。”高仁应诺去了。高瑜又赶上送他一程,高仁道:“姑母回去吧,不用送了,仁儿自己走。”高瑜才停下,看高仁远去,默默垂泪回家。
别过干娘又见姑,孤零寻托依。一身孑然,途塞前程迷。
只顾薄情贪利,便笑你,假名参义。不堪冷欺,含忿恨偷离。
——《关河令》
高仁一面走,一面打听哪处用人,也好找些活干,至少糊糊口。谁知姑母的两锭银用光了,还寻不出有着落处。不免有些懊悔,若到高家庄去,买些用具,或买些饲养之物,可挣来更多,如今这些钱稀里糊涂地耗掉,真多有不甘!高仁此时又恨自己愚蠢,即便现在回去,也不能了。也找不出哪处用人,即便找着,人家又不愿收他。眼看身陷绝境,不禁浑身惧怕。高仁一时想不出好计策,只得一路乞讨。又一面笑自己,从未想过自己会落此境地。刚讨好饭,从一家走出,正张口吃起。只见一年长乞丐跑来,一手将饭碗抢走,又一脚将高仁踢开,臭骂几声,只顾狼吞虎咽。高仁想抢回,乞丐却把高仁打倒。高仁一时捂着肚皮,躺地上呻吟。乞丐吃毕,走至高仁身旁,胁迫道:“娃儿,你可知道这些人家只给谁施舍?我,老子我,别人不许到这里,何况是你这娃儿!听好了,以后休想来到此地,快滚。”说毕,又一脚加上。高仁哪受得住这等屈辱,寻来一块砖头,要和那乞丐打起来。那乞丐急上前夺他砖头。高仁力气不济,被他将石头打落,扭倒在地。高仁猛往他手上咬一口。乞丐疼得直跳。高仁急拿回砖头,怒视乞丐。乞丐见他难以降伏,也不敢妄自上前欺他。两人眼对眼看了半晌。那乞丐道:“好了,娃儿,老子也不打你,看我们同道中人,不如商妥一个条件,往后你讨了饭,你一半,我一半,我就允你在附近乞讨,你看如何?”高仁似乎没听他,呆了一阵,扔砖头跑了。找来一个角落,躺着闭眼就睡。天明时,因昨夜没吃,肚里饿得咕咕响,起身便窜人家乞讨,正欢喜弄得一些稀饭。远见又一乞丐方醒,看高仁手里捧饭,虎视眈眈地望着。高仁明白这乞丐像昨夜乞丐一样,割地为主,不容别人占他地方。便猫腰寻来一块砖头对着。那乞丐见了,果然软下来,不再咄咄逼人。高仁一面守着砖头,一面安心吃饭。
高仁乞讨了几日,对别的乞丐不再害怕,只要凶一点,别人也不敢惹自己。却说高仁那早遇见的是一疤脸叫花,每日高仁乞饭,他都看在眼里,因高仁总守着砖头,才不敢妄打高仁主意。但几日过去,他眼色似乎有变,偶尔嘲笑。高仁也猜不透他想什么,反正不理喻,只管自乞。一早,疤脸叫花忽离了附近,约莫半时辰,却见他带来另些乞丐,老远对着高仁指指点点。高仁情知不对,紧忙拾起砖头,立起身来。那些人靠近,只听一高个乞丐道:“就这蛮小子么?”疤脸叫花蔑看高仁,点头称是。几人蜂拥至高仁身旁,你夺我拿。不一会,高仁砖头落地,双手被捉。那高个叫花挥拳往高仁后背一捶,喝道:“叫你敢往这儿来?叫你小子胆大包天?”高仁只觉后背“咚”地被击,半晌喘不过气,疼痛难忍。疤脸叫花赶来,又楸高仁耳朵,又扯头发。其余叫花也不断加拳脚。高仁双手被困,只不吭声,由他们喝打。那些叫花打够了,也知高仁伏软了,便歇下,喝高仁离开。高仁无奈离走。
高仁想找无叫花之所清净,谁知找了半晌,也寻不出无叫花处,默语:“这是繁华喧闹之地,无怪叫花皆来此处,若农家村舍,叫花罕至。等我离了此处,就不愁讨不来饭,免让人欺负!”想毕,又自笑起来。
高仁让叫花打怕了,不敢再乞,似觉每位叫花皆有敌意,看都不敢看叫花一眼。原先父母在世时,家里见来了叫花,只知叫花子可怜,给他们一些粮,他们就千恩万谢,好话连篇。如今身临其境,始知叫花这么贱!高仁已一日未食,饿得实在难受。他担心会不会饿死,生命就这样终结?此时他又恨高贵,恨高贵的爪牙,还有无情义的姑爷,尤恨恃强欺弱之人。心里不平,难免双眼喷火,咬牙切齿。自知饿得受不了,见附近有一卖包子的,便想偷两个充饥,此时也顾不上脸面,顾不上有甚后果,悄至摊主身后,等候时机。天色已晚,摊主着手收拾具物。高仁趁摊主弯腰之际,即刻抓来笼中两个馍,闪至一角,狼吞虎咽起来。片时,馒头被啃个精光。高仁想知摊主有何起应,观了一会,似乎没有察觉,不禁心中暗喜,寻一偏僻处睡了。却说那摊主回家,饭后清帐,发觉赔失了两个馍的生意,心中怪疑,再清查一次,仍然如是,便认为是自己哪儿弄糊涂了,也不甚在意,次日照旧点好数目上集。高仁因想在镇中寻活,不愿这么快回家,及至自己饿坏了,才想着回家好,吃饱之后,又毫无思家之情。他还认为自己能寻出一个好活。不料又寻了一日,仍无起色,肚皮饿空了,又不敢乞讨,便想再偷一次。高仁来至昨晚偷盗之所,见那摊主未收,趁他不留意,窃来三个热包子,又一阵狼吞虎咽,转眼吃了精光,窥那摊主无应觉,满足走了。那摊主饭后清帐,再次发觉帐目不对,不由心存疑虑,莫非又弄糊涂了?遂问妻子,今日出了多少货。他妻子说,三十三包子,三十二馒头。摊主见数字对头,疑是有人偷盗,猜测昨日也一样,并非自己糊涂。摊主怒道:“如今这世道,做贼的也真猖狂。”他妻子知其因,说道:“明日你好好留心,抓住了,给他一个颜色,八九是叫花干的,管他是叫花还是叫菜的,当面揍他一顿就是,好好的不来讨,硬要偷鸡摸狗。”摊主也不言语。
却说高仁次日还没想到离开,在镇上寻了半日活,肚皮饿时偷偷在一人家乞了一碗饭,避开别的叫花,躲一旁吃了,下午续寻,见几日无获,才觉得镇上找活太难,本决意明日回高家庄,过段日子再去姑母家。早知在外找不出活路,何苦要离开姑母,如今哪怕姑爷再无情义,也宁愿呆在他家不出来。似觉想通顺了,心中也平静许多。天色已晚,肚子不觉又饿乏了。此时集上人迹稀少,只剩些许叫花子。高仁虽想再乞讨一次,只怕又像上次,此念便消。因想再去偷包子,反正那死摊主呆眼钝耳,量偷他东西,他也察觉不出!心中得意,真去那里了。悄窥那摊主,这次可不唾手可得?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原来摊主正背着蒸笼看书。高仁走近蒸笼,不料刚近,似觉脚下绊住一线。细线另系有纸,摊主坐守纸旁,见纸张绕凳腿旋动,回身观看,恰见高仁伸手取包子。高仁听闻纸响,见了摊主回身,也大吃一惊,想跑不及,只得让摊主活脱脱捉住。暗想这下完了,不知要闯出什么事来。那摊主已抓得高仁,哇哇大喊,十分得意,咄咄逼人。高仁不由涨红了脸,无地自容。此时引来好些旁观者,多是乞丐及邻近居民。摊主见围来许多人,愈加放肆,照高仁脸上就是一拳。高仁被打倒在地,顷刻鼻孔流出血来。摊主又将高仁提起,指对人群说三道四。他说故意装成看书,早备好机关,只等高仁上钩。又说他如何敏捷,怎样抓住高仁,高仁如何抗击,他又如何制服。说了一堆,还不断拍打高仁额头。那次欺负高仁的疤脸叫花,及几同伙也已围来,一位指高仁道:“这不是当日挨揍的小子么?我们不让他抢饭碗,真难为他到这里来偷。”说得几个叫花哈哈笑起,又有几个往高仁身上扔石子、菜屑,嚷叫道:“小子好好认伏,等你在此呆不下,喊我们几声爷爷,求我等护你,我们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一面辱骂,一面掷扔。高仁万分羞愧,首次偷盗,便招如此羞辱,难道老天爷真没长眼,有意跟我高仁过不去?又有几位街坊邻人点击,“哪儿来的小子,胆子贼大跑这儿偷东西?”、“从小没了教养,大了还有甚好出处?”、“他爹娘怎么无心管教他,任他乱窜胡为?”高仁听此不冷不热之语,心中更觉沉落,似已浮在世外,与世人毫无丝连。正待自己如何收场,只见一五旬妇妪靠来,问道:“何三,怎回事呢?”摊主见有人问他,愈起劲道:“田妈,这娃儿从小不学好,偏来偷我的馍!”妇妪观望着高仁。高仁不由双脸涨红,不敢正视。田妈道:“我看这娃不像个没教养之人,他是饿坏了才偷你的馍。何三你赏我一个脸,释开那孩子,让我领回家去问问。”何三道:“田妈夫妇二人德高望重,通情达理,远近皆知。今日您既开口讲情,我何三岂有不从之理?只是这娃儿屡次偷盗,任您教问,恐也白搭!”田妈道:“不管怎样,让我先带回去问清才好,他盗了你多少东西,我照价陪还。”何三道:“这可不必,区区几个口中物,不足挂齿,我只担心田妈您让这娃儿骗瞒过了。”田妈冷笑道:“我田芳玉活到今日,竟让一个孩子骗住不成?”说罢掏钱,放案桌上,夺过高仁要走。何三急拿回铜钱与田芳玉,赔笑道:“田妈带过他去就是,这样岂不是瞧不起我何三?”推却再三,田妈收回,带高仁回去。高仁一路惊慌不定,身不由己,如坠云雾,一会半时,被带入一人家。田氏唤来其夫,私自与他说了些话。高仁也偷望了那老汉一眼,棕脸长须,牛高马大,声如洪钟,精神饱满,似从天上掉下一个神仙,不禁暗自叹赞。此时天色已黑,田妈亮灯,备一些蒸薯,使唤高仁吃用。高仁不敢动弹,只躲一角,垂着头。夫妇两人相望,思量着策略,使他说话。田妈道:“孩子,你是哪里人?为何到这里来?”高仁不答。老汉道:“折腾了一日,你该饿了。不如先吃些红薯,填饱肚子,我们再聊聊。你看如何?”说罢,抓起几个薯,往高仁手上送。高仁急避过身,背着那老汉。老汉无奈,只得将薯放回,怔怔望着田芳玉。田芳玉道:“民青,我们先吃吧!我都饿了,你不饿么?”姜民青会意,与田芳玉大口吃起红薯。不时又看高仁。高仁只是背着身,面墙角不语不动。两人摇头,不知该如何对付。静过半时辰,两人早已吃毕红薯,余下几个,放盘里生凉。姜老汉发话道:“孩子,你也该吃些东西了,热乎乎的薯都凉了,看着多可惜!”说着,又拿眼去调唆田芳玉。田妈走过身去,拉高仁往桌边来。高仁半推半就,缓移至桌边。田妈抓起盘中薯,往他手里塞道:“快快吃,天气寒冷,吃完早睡去!”又吩咐姜民青另置床塌。姜民青应着去了。高仁埋下头,三下两下,便将红薯吃光。姜田二口自成婚来,并无子女,家中只有他们两个。因其无后,故对年轻人特亲套。两人素日待人又好,今日田妈见高仁被众人所困,不免有救度之心。别人都疑高仁天生贼性,她却不信,意对高仁好好劝导,引其入正。田芳玉见高仁吃完,又道:“待我取暖水来,洗洗脸,洗洗手。”取来一盆暖水,放桌上,抚高仁道:“把身子低了,我给你洗洗脸。”高仁将头微微低下,田妈笑着,用手在他脸上擦洗,找来干巾揩净。又为他洗手。高仁颇受宠若惊,畏畏缩缩。等田妈擦干了手,又侧一旁不则声。此时姜汉已置好床铺,往厅堂来,见高仁不似先时沉寂,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高仁细说道:“姓高名仁。”姜汉道:“高仁……你不是这里人吧?要不,你父母为何不领你回去?”高仁摇头,不觉眼中噙了泪。两人见他流泪,有些诧异,一时也猜不出所以然。姜汉道:“告诉我,你是哪里人,过几日,我两人送你回家。”高仁不言语,此时眼泪似断线珍珠,扑哧扑哧,不停掉入土中。田妈见他伤心,心中也悲戚,说道:“孩子,要哭就哭呀,有伤心事,都吐出来,给我俩听听才好。我们都是好人,若有困苦,定会帮你。”高仁出外多日,尝尽苦酸,今忽提及已故爹娘,又思念水云,可悲自身处境,概叹人间世情淡薄,不期自己流浪乞讨,更不期饱含羞辱时有人来爱抚他。种种情由,悲苦交集,情不能已,忽掩面大恸。伏在桌上,同器物一起响起。夫妇吃了一惊,知他有难言之隐,田妈过去搂他,一同流泪。姜民青走出屋外。
田芳玉等至高仁平息,催他上chuang歇了,自己却回房发呆。姜汉见田氏将高仁送入房,随后进来。两人静坐一会,姜汉道:“你说这孩子会不会趁黑逃走?”田氏颇吃一惊,即起身道:“快看看去。”两人又往高仁房中去,止立门外,田氏隔缝观望一会,只见高仁双手抱胸,睁着眼想心事。回身小声于姜汉道:“我们先看住他,等他睡了再离开。”又想他或为今日街上之事不安。便走入房中,劝慰道:“孩子,安心睡吧,不必为今日之事愧心,那何三千不该万不该打你,明日我就带你到他家,让他给你道歉。”高仁只里侧着身,装成安静入眠。田氏想他睡安稳了,走出于姜汉道:“他睡着了,我们走罢。”姜汉道:“他说了些话没有?”
田氏摇头道:“还没有。多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他可不相信任何外人。”姜汉道:“要不,我给这门上个锁,以防他夜里逃走?”田氏想了一会,淡淡说道:“还是算了!他真要走,是迟早的事,我们也留不住他。况也无须强求!”两人说了几句,回房去了。高仁将两人之语,细细听入耳中,不免又掉几挂泪,想此二老好人,该诚心信依他们。
翌晨,田芳玉果真领高仁往何三家去。何三自然说了些歉意之语,还留二人享用午饭,含笑送他们走了。高仁在田芳玉家呆了几日,愈相信夫妇二人,渐将自己身世讲与他们听。夫妇二人问他将后怎样打算。高仁想是挣不了钱,不如学武,若像李信一样好武艺,还怕抢不来云姐?甚者将高贵一家杀个精光,为双亲报仇。二人念其言有理,如今让高仁在世上空手空脚去挣钱,那是千难万难,或给他找个好师傅,授予武艺,才有活路。姜民青道:“就让仁儿上武当去!武当山离这儿不远。听闻山上有位高人,技艺骇世。仁儿在那定能学得满身绝技!”高仁听毕,欣喜若狂,问姜民青道:“当真?今日就去,我等不及了!”田芳玉道:“功夫不负有心者,只要你诚心学,怕师傅不肯传你?怕学不来好武艺?只盼你早早艺成,遂你素日心愿,我们也高兴。”姜民青道:“我看今日不妥,今日得好好准备,明日趁早赶路。一路打听打听,终会找到武当山的。”高仁道:“仁儿有个请求,不知当讲可否?”田芳玉道:“什么请求?”高仁道:“仁儿讲来,二位莫笑话!”两人同说道:“不会的,只管讲。”高仁道:“我爹娘已去,孤苦无依,承福得二老照顾,仁儿虽无以为报,但求能认你们义父义母,尽我感激爱亲之情。”二位听得,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忙应道:“极好,极好,求之不得。”姜民青道:“我两人无子无女,你肯认亲,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你的情我们认了,只怕你嫌弃我们。”高仁道:“哪里话?”急忙跪下叩拜。两人高兴得又是大笑,忙搀高仁起来。田氏乐着去打点行李。高仁、姜汉盘想明日之旅,不在话下。
词曰:
从不图盐贪油,落得人失远走。
路边有恶狗,谁管对错是否!
消愁,消愁,苦海终会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