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风云有不测祸福更难料
却说李信昨夜一阵沉睡,今早还在睡梦中,已被文吉一个劲地叫醒,拉他要下山采莲。李信见日头未出,道:“时辰尚早,我还想睡哩。”文吉道:“这热天气的,耽搁了就要熬日头。”不等李信再睡,把他从床上拽起,又讽道:“你这么一个懒虫,不知你是怎样练功夫的?快快整理洗漱,今日定让你玩个开心。”李信苦笑,草草洗漱了毕,犹带睡意,一步步捱下山。前面文吉不断回头叫他。李信落后,一着急,睡意大消,又忆起方才文吉嘲讽之言,起意给她来个惊奇,教她往后休得小觑自己!意到心到,气力紧至,施开轻功,呼呼往前飞。李信刚起,精饱气盛,又天气清新,功力发挥极好,不觉得意忘形,一口气飞了好长一程,早把文吉抛在后面。文吉忙着赶路,忽见一物头上飞过,定睛一看,不是李信又是谁?唬了一跳,好俊的功夫!他虽年少,观其娴熟老练,这娥眉山上又有几人胜得过他?文吉便一路小跑向前。不易赶上,李信早已倚在一颗树旁等她,脸上极神气。文吉喘气道:“乖乖,了不得,以后要刮目相看了。”李信笑道:“方才不是说我练不了功夫么?”文吉歉道:“何尝是会练?简直一个武林豪杰!”两人走至河边,见无数荷叶、莲花,稠稠密密、红绿映衬。李信看得入兴,倒想起一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只惜此时无艳日,若有,岂不恰应合了这两句话?难怪是好诗!此境此景、此情此意一概写全。已看得足瘾,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不是采莲么?没有船怎么采?”文吉道:“我早准备好了的,这还用你问?”李信道:“你看荷叶如此稠密,恐船只受阻。”文吉道:“放心好了,平常我们还不是照样采?面上密,底下疏的。”李信又问:“你说准备好了,如何不见船儿?又说‘我们’,则是何意?你哥这时侯不是砍柴去了?却和谁一道弄这玩意儿?”文吉欲回话,忽听附近有叶片摩动之声,即笑道:“你瞧,这不来了么?”说罢,只手指向驶来小船。李信看时,果然一只小船开来,船上似乎几个孩子,只是穿梭荷叶之中,隐隐约约,甚难辨析,及近,才见一男一女。文吉拉着李信,靠前道:“我来给你介绍。”指女孩道:“这位是赵水云。”女孩微微一笑。又指男孩道:“他叫高仁。”男孩抿嘴,似笑非笑,又忙着低头,不好意思。文吉续道:“水云是铁卵家童养媳,今年十四岁,铁卵子比水云小一岁。铁卵是很热心的,就是平常不太爱讲话。”又对两人道:“他叫李信,中书省的,来我们峨眉学艺。”女孩寻话招呼:“你以后就叫我云儿吧,仁弟弟和文吉姐都是这么叫我,我生下没几日,就被送到这高家庄,从不知道我家在哪,也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只听干爹干娘说我姓赵,中秋生日,有字书留说。我仁弟弟有个外号,叫铁卵,你以后就只管叫他铁卵。”说罢,咯咯笑起。文吉也笑,李信跟着轻笑。男孩只顾低头,抿嘴微笑应付,两眼看水,也不抬头看人。李樊二人上船。文吉稳健利索,坐好了。李信没走两步,却摇摇晃晃,身子有些不听使唤。原以为船上和走路一样,小船稍稍漂动,他就快摔倒了,好在文吉急忙把住,才稳稳坐好。文吉道:“在船上要放轻,不像地上。”李信收住惊慌,笑道:“我还是首次坐船哩。”前面高仁长竿一撑,小船飞离水岸,往河中窜去。李信急忙捉住船舷,以防身子倾倒。四人在河中采了许多莲,不停说笑。唯独高仁沉默寡言,偶尔也只说一两句。文吉向李信道:“别看他此时这样儿,没几日你和他混熟了,你就知道他心里有多亲热!”李信知她指高仁,点头微笑,又见水云望远处发呆,趁问:“云儿在想什么了?”水云回头应道:“我在看一枝好花。”说罢,用手指了指。李信跟着望去,果然一枝好花,硕大饱满,紫红欲滴,头上还刚刚绽开,十分诱人。只听水云道:“铁卵,把船开到那儿去,我要那枝花。”高仁听毕,欲开船过去,李信道:“不用了,让我来吧。”高赵听了,正有疑惑,忽见李信腾身,大步流星的在荷叶上飞走,不消时,右手举着那枝花,迎面飞回,停身船上,将花交给水云。这里高赵二人看得目瞪口呆,水云好久才接过荷花,惊奇之意,把赏花的兴也盖了,不住称赞,武艺非凡!文吉早领看过一次,此时并不觉得奇怪。高仁这下问话:“你怎会有如此武艺?”好像凡人不可能练就似的。李信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嘛!”赵樊二人没都过书,不解其意。文吉问道:“什么意思?”高仁接话微笑道:“此时,我可懂了!”说得李信又爽笑起来。文吉见无人回她,又急问:“你们只顾笑,怎么就不答我话了?方才他说的,到底何意嘛?读了一些书,就如此好卖关子了?”李信道:“叫铁卵讲给你听罢。”高仁道:“讲的是好本事要靠苦练,就像他一样。”文吉道:“胡扯,我明明听他讲什么梅花香,哪里又扯上练本事了?”高李听了直笑。李信道:“没读过书的人就是不懂。”文吉不屑道:“什么了不起的,不说你们读书人自以为是,反倒说我们无知了?”高仁道:“那可是句好话,不可唐突了。”几人玩笑一阵,采撷一阵,不觉日头高升。装好莲实,各自归去。
赤少心,轻舟踏波星。时说笑,真纯友情。红荷赛艳,亭亭倚,清光映人影。娇面孔,乐绽容颜,你荡我摇,彼此相争输赢。
数几飞鹜,匆匆急急趋来回。吞晨晖,年年日日,不知逝岁,似此水,逐天无尽里。忘已迟,醒觉方归,满载欢喜,披叶掉竿徐行。
——《采莲令》
李信出门未膳,便让文吉一人上山,自己寻酒店去了。且说高赵两个回家,忙着取莲子。高仁之父高发见了道:“送些给你干爹干娘去。”两人应着去了。原来高仁小时,母亲杨氏断奶,送到村中一个姓秦的妇人家中寄养。秦氏其夫高瞻启。高仁长大识事后,认他们两个干爹干娘,以谢养育之恩。高仁父子都是单传,高发只有一妹,已嫁。高发虽姓高,但祖籍并非在高家庄,那时高发之父一路迁徙,来至此处,便定居下来。两人送毕刚返,高仁远见家门外,聚集些许人,问赵水云道:“莫非地主家的来收债了?”水云掐指一算,道:“上次借高贵家十两银,止今差不多三月了,说快真快,他们就来收钱了。”两人走近,果然是高贵家的人,一个掌帐的,几个打手。只听父亲道:“周爷,你知道我们都是老实人,有钱就会还,只是近来鸡蛋卖得少,一时凑不齐钱,你就转告高爷一声,请他再延些日子,利钱还会再加的。”掌帐的周爷道:“老弟,高爷对我说过,叫我今日把钱收齐。我也是没法子的。”高发道:“你看我实在没钱,叫我怎个交法?”姓周的叹道:“发老弟,不是我平常看你老实,我也就不做这个好了。不如这样,你先把钱交了,欠下的以后再还。回去我就和高爷说一声,他要发怒发火,就让我顶着吧!下次再来时,可务必交齐,到时我也替你做不了什么啦。”高发只得将七两八钱银子交了姓周的。姓周的收下,又将欠下的二两二钱,加上三月利钱一两半,再添上延期一月利钱半两,共四两二钱,记在帐上。事毕,周爷领打手往别处去了。留下高发唉声叹气,倚门看外发呆,喃喃道:“这钱哪儿弄去呀!”高仁、水云见父亲不悦,溜到屋外玩耍,怕恼烦他。
几日过去,李信与高仁、水云渐熟,一块也玩得开心,高仁也愿与李信搭理。这日天气好,高、赵、李同樊氏兄妹往山上打野物。五人正待寻猎,李信忽大笑。众人疑问,李信道:“捉那些山鸡、兔子乃易事,你们虽有弹弓,而我赤手空拳,也比你们抓得多。”文吉笑他吹牛,道:“我知道你能飞,却未必能擒住它们,况且兔子跑得快,鸟儿飞得快,你追得上么?”开平道:“他还不是自负有几下子功夫,我倒想看他有多好的武艺!”李信问道:“谁的弹弓打得好?”文吉笑道:“铁卵子。”开平道:“铁卵子,打给他看看,不是弹弓打得好,我们就不叫他‘铁卵子’了,是不是?”众人都笑。水云一旁催高仁。高仁微笑,拾一颗小圆石,指远处一颗细树道:“就射那颗树罢。”说毕,拉紧皮绳,右眼瞄准,小石“飕”地飞出。众人隐闻“当”一声,击中树了。开平呼叫道:“李信你看,打中了不是?”李信道:“确实不错,到时比比谁多谁少,我想不用回去吃饭了,烤着那些东西吃就够。”高仁道:“不行,我打不来多少。那些兔儿、鸟儿与树不同,飞跑起来,很难射中。”李信道:“你说得对,可我会弄很多的。”说罢,微笑拾石,默运金刚指,扣住硬石,食指一挥。硬石朝那颗树梢窜去。众人还未明白,但见梢头折断,落于地上。众人惊异地望他,李信笑道:“牛刀小试。”见一群鸟飞来,续道:“你们再看好了。”话毕,又拾起石子,一式金刚指,石子直往一领头鸟射去,飞鸟即毙命于地。四人正点头称奇,又见两只鸟落毙地上,紧接又是两只。李信双手齐发,直到群鸟远去。文吉道:“我可服你了!真难相信,你这样一个孩子,有如此高的技艺!”李信道:“我说过不用回去吃饭了吧,这五只山鹊就可勉饥。”李信正得意,忽听高仁喊话:“李信别动。”唬得李信直看高仁。只见他往自己脚后发了一弹弓,回头看时,一只花蛇地上挣扎,吓得李信忙跑远了,自语:“天哪,吓死我了!”高仁赶去,照蛇头就是一脚。花蛇身子翘起,往空中乱卷,想缠住高仁脚踝,高仁又腾出另一只脚,向七寸之处踩,花蛇起先还舞了几下,经高仁磨动一阵,再也动弹不得。挪开双脚一看,蛇头已踩了个稀烂,七寸处扁成纸薄。李信见无危险,跑至高仁身旁,看那死蛇。明明方才吓破了胆,还贼嘴样骗他们,说是小时候让蛇咬过一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开平道:“这下好了,五只鹊子加上长蛇,可饱餐一顿了。”李信惧色道:“要吃你们自己吃,我不敢吃蛇,我最怕蛇了。铁卵胆子好大,毒蛇也敢惹!”文吉道:“不是他,你又会让蛇咬的,到时休想走下山,我们也救不了你。你就快谢他救命之恩吧!”水云道:“哪里话?我们这些穷人,见惯了蛇,看到就打,不像公子你养尊处优,怨不得怕那险物。”水云一句话,勾起李信忆念,凝神想过去天龙帮的日子,自己出来好久,有些伤怀道:“原真该谢铁卵,我们在此相识一场,都是好朋友了。我早晚是要离开你们,以后你们若有机缘,到苍岩山去,定让你们玩个痛快,也算我的一番情意。”四人见他说话正色,也都默默不语。开平即岔话道:“你们怎么了?他还没走,就干发愣了?还不快去追些野物来?想不回去吃饭,当真凭这点东西能填饱肚子?”李信道:“正是,我离走的日子还长,大家不必为我一句话而遗憾。我很幸运,认识了你们这些重情义的朋友。”三人听了,悻悻散去。回来时,大家烤吃一顿,无事躲树荫下瞌睡。开平提议,暮时要带李信河里洗澡。水云道:“不如我们先去钓鱼,等日头落了再下水,我先往家里拿钓竿来。有三根,大家可轮换用。”四人都应好,高仁对水云道:“你且和他们一起去,我取钓竿来。”不等水云回话,飞快地跑下山。高仁到家,让高发责骂了一顿。怪他不回家吃饭,家里等得干着急。不易捧着三根钓竿逃出来,见了水云四人,只对他们嬉皮笑脸。开平取一根钓竿,往水上打断五片荷叶,一个个顺水面划来,捞起道:“把它盖头上,免遭日头咬。”这里李信、高仁、开平正放线垂钓,一个妇人走来,恰见三人钓鱼,喝骂:“一伙乌龟崽,吃饱了没事做,我家的鱼也是你们随便钓的?还不滚开?”水云催大家,往下游无荷叶之处去。见那妇人走远,忿道:“偏偏这次让她撞见了,真倒透了霉!”李信问:“这河当真是她的?”水云道:“她是高贵家的女人,地主爷们要说这是他家的,谁又能说不是?我们采莲也是偷着干的,若让他们撞见,横竖逃不了一顿毒骂。只是这里他们还不说,他们若开口阻拦,这村里的河就无人迹了。”李信道:“实太过分!做地主的没好人。”众人停话,静心钓鱼。李信没钓过鱼,经验少,虽高仁、开平已教说了钓法,还是收获甚微,把他急成猴样似的。文吉笑道:“你这儿动一下,那儿动一下,鱼都让你吓跑了,能让鱼上钩么?”李信道:“我等了好久,它也不上来。”水云道:“再等一下就会上钩的,要耐住性,你看看铁卵子和开平哥。”李信急把鱼杆让给文吉,一旁看她钓,叹道:“钓鱼也有学问!”水云笑道:“待会儿,游水比这更有学问呢!”高仁玩累了,也让给水云,带李信去打荷叶,教他做官帽。一整下午,路上铺满了残叶细枝。眼看日头落山,村里的孩子一伙伙跑来耍水。高仁忙把荷叶扫集,埋污泥沟里,以防高贵家人见了。两人赶到原处,水云和樊氏兄妹已收了鱼杆,正等他们两人来。李信看那草条窜起的小鱼,圆口张合,活鲜鲜的。高仁早窜入水里,和村里的娃儿打成一片,须臾,向岸上喊话:“李信下来,快来玩哪!”李信从未涉过河水,更谈不上习水性,只是眼瞪瞪地看着,不知该下不该下。文吉见他犹豫,一把将他推入水里。直吓得李信一个劲地惊叫。不易平息下来,立在水里不敢往深处下。众人大笑。水云和两兄妹也已下来。李信正想报复文吉,便向文吉走去。文吉早知其意,不等其靠近,梭子般地穿到河中,笑他胆小。李信哪受得别人如此说他,只恨自己不能玩水,真想过去一口将文吉吃了。李信想她有意点激自己,便反激道:“你休如此贫嘴!等你做了我老婆,看你还服不服我?”那文吉一个青春萌发的女孩,最经受不住这个,不禁双腮赤红,张口结舌,羞得难藏。众人此时又来笑她。开平见妹妹不好下台,说道:“文吉,我帮你教训这蛮小子。”说罢,将李信拉入深处,把他淹个半死,见差不多,方将他推上去。李信一个劲地咳嗽喘气。水云笑道:“李信,你还是叫铁卵教你游水吧,等你学会了,看有谁还欺负你?”高仁游来,细心教他。天黑方散。高仁和水云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回家,又受了高发一顿骂。两人知他打高贵家人来收钱起,一直郁郁寡欢、心中愁闷。只得快快避开,免他再生气。水云一处悄问高仁:“你说家里能赚到那些钱么?”高仁听了,心中苦闷。发气道:“你别问我。”水云也不言语。高仁恐方才说话,委曲了她,续道:“云姐,要是我们种田的人不用交税欠债,那该多好啊!我们也用不着让人压着干活。”水云道:“自古都这样,你说的这些话,只是凭空臆想而已。”高仁道:“到时吃饭,我们劝劝父亲,让他心里好受些,每日这样子,还不会弄出病来?母亲的病刚好,见了父亲如此模样,我担心她又会发病。得一场病真可怕,治不起呀!我姐俩千万别生病!”水云道:“又说什么傻话,有病无病又是你能说得住?”
转眼又过一日,李信已成峨眉四样绝艺,决意离往崆峒。这日一早,高仁、水云一同樊氏兄妹为他送行。走了一程,李信道:“你们也不用送了,回去吧,倒误了你们的事!”文吉道:“不知你们走后,我们还能否重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若李公子心里还有我们,请收下我的手镯,和铁卵的弹弓。以防大了,不认识时,也好有个对证。”李信道:“求之不得。没想到你还会说句书文!”文吉道:“你别小觑了我,我虽没读过书,书言也会讲几句的。”四人看李信远去,方默默回来,所失之情,莫可言状,都寻忖:“高家庄从不缺人玩,为何只走了一个李信,心中偏偏难受?就因他是外地人,还是他有非凡武艺?”
高仁、水云回至家,见高贵家的人正从屋里走出。两人入屋,水云道:“爹,他们又来收钱了?钱交了没有?”高发道:“钱没交齐。只把仁仔上次打来的狐皮当了。”高仁听说自己的狐皮交了高贵,虽觉可惜,但总算把债还了。父亲心里轻松踏实,家人便也高兴。高发续道:“明日割麦,你们把镰子寻来,磨一磨。”高仁早从房里寻来几把镰,和水云在磨石上,嚯嚯厮擦。开始还一本正经,见高发出去干活了,即你一拳我一脚,挥动镰刀,对打起来。杨氏见了道:“小心别弄伤脸!刺瞎了眼睛,看你们还会不会胡闹?”两人从来不怕母亲,知他不像父亲厉色。也不理喻,只顾玩得开心。偶尔水云让高仁刺到手皮,知严重了,方又正经磨镰刀。磨不了多久,又动起手来。这里高仁让水云反扣双手,水云问他是否服输,高仁倔强,水云扣得越紧。直把他搞得疼出泪来,口里不停“嗳哟”。杨氏又道:“水云轻点,会拧断臂的!”水云见差不多,方住手释他。高仁抖动几下手臂,斜眼望了她一会,只顾埋头磨镰刀,不说一句话,生半日的气。水云故做矜持,后见他仍不理自己,不知是否真弄疼了他,便靠近左一声仁弟弟,右一声仁弟弟地安慰。高仁心软了,只好迎合。次日割完麦,高发夫妇打扎好,扛捆麦回家。高仁、水云跟后头,因昨日生一场气,今日显得愈亲密。两个正搂着脖子,你亲一言,我爱一语,倾发初开窦情,说说笑笑的,便让前面夫妇两个听到了。杨氏转头,见他们两个似乎说爱,笑对高发道:“你看他们两个,昨日还打架,今日却又变得这么好。”高发回头望了一眼,也只笑一笑。杨氏道:“不知他们长大后,是怎样相亲相爱?到时还这样搂头抱颈的,倒把今日之事与他们讲了,他们岂不笑得合不拢嘴?”高发笑道:“到时他们卿卿我我,也不会让我们看见,大了就知道隐羞了。就只这时候,让人见了可爱。”杨氏道:“你说水云这孩子命也苦,非但跟我们受累,且也不知晓生她的父母系谁?我们以后要好好爱她。我看从小到大,你没给过她一个好笑相,我们的仁仔倒也罢了,水云却比不得他,何况又是个女孩!”高发怔凝,说道:“你倒提醒了我,还是你细心。若非仁儿福气,我们家哪能飞来这样一个乖巧俏丽的女孩儿?”高仁、水云见前面父母说话,就压低了声。水云静听一会,道:“他们在说你呢。”高仁道:“说我?说我什么?”水云道:“我听干爹说‘仁儿’。”高仁道:“废话,他们每日都要叫我几千声‘仁儿’。”水云道:“废话,我岂不知他们每日都要叫你几万声‘仁儿’?”两人乱说,又疯笑起来。
有诗曰:
蜜蜜依缠an,有苦亦有甜。
贫资纵清纯,日后建家园。
且说高家庄这年小麦长势好,各佃农如意交了租债。谁知到了次年,运势极差,小麦歉收。众农知今年非比昔年,日子难熬了。不禁埋怨租子太重。恰逢高贵的下人又来收租。有人把值钱的都当了,合比昔年减半的麦粮,马虎凑合清租。那高发却傻了眼,半晌也找不出有余充当之物。几打手疑他不想交租,不断催逼。高发一时气来,没好气道:“等天下有钱人都死绝了,我再去交吧!”那些打手平素只知欺人,没人敢和他们冲撞,今见高发有怒,都鸡公似的竖眉倒目,霸气十足。一打手道:“高发,你敢和贵爷作对?”高发道:“这么重的租,如今谁担得起?有钱人太过分了!”姓周的道:“高爷对你们没什么不好,天下各处都如此,只怪苍天不恩。我知你们今年粮少,但这没法,我们也要过日子。”高发冷笑道:“你们吃些什么,我们吃些什么?你们穿得如何,我们又穿得如何?”一打手反笑道:“谁让你们是做田的,贵爷是掌地的呢?”高发无言,良久道:“列位在此等我下辈子交吧!”几人屋里吵着,外边已聚了好些庄里人。有帮高发的,有两不得罪说中间话的,也有讨好高贵一家的。高仁、水云原不在家,早出外疯玩去了。昨晚做了一夜的风筝。风筝做得不好看,乱七八糟、皱皱巴巴。虽如此,他们还是一早牵了线出去,趁一些秋风,空田里胡放。此时玩累了,躺田里看天呆神。忽见一娃子老远跑来,吁吁喘气道:“铁卵子,云儿姐姐,快回去罢,你爹和高贵家的在吵嘴呢!”水云忙拉高仁跑到家。但见几人正拿家里锄锹,往柱子上乱锄乱铲,母亲却倚墙上哭喊:“你们把这屋也拆了,倒也干干净净。”高仁跑去挡住。那打手一把将他拉开,骂道:“碍事的杂种,叫你老子交租,这破屋就给你留着。”高仁赶去,照他手上咬一口。让打手一脚踢了老远。又一顿臭骂,说高发养了狗种,会咬人。高发骂道:“你们主子家的崽儿更了不得,十七、八岁了,还尿床!高贵的小老婆还不是常偷底下男人?你们又有谁上过她的床?高贵的老子一大把年纪,常与婢女私通,且不知生了多少私生子,往外送了!”那些人见高发点他们主子家的丑事,都赶来推打恫吓。高发让一打手按倒在地,还让人胡踩一脚。又急又恼,便想与之拼命,爬起就往一人身上撞。那些人都颇会武艺,见高发扑来,紧闪一边。高发不防,一个趔趄,又倒在地上,头儿正碰锄刃,顿时头破血流,十分吓人。旁边庄里人都吓呆了,怔怔望着高发。一些与高发qing好之人急跑走寻大夫。可怜高发碰得头颅鲜血如注,昏死过去。高贵闻这边闹事,已赶了来。高仁、水云尤更惊恐,至高发身边推喊。杨氏拨开二人,撕破高发衣服,扯下一块,扎住伤头,伏其身上恸哭。一人领大夫来。那大夫诊诊脉,默默摇头。杨氏问大夫,大夫也无可奈何。一家人悲痛欲绝。杨氏也不想活,冲那黑脸打手乱打。黑脸打手见高发死了,虽不在意,却也让着些杨氏。谁知杨氏扭他不放,要死要活的。黑脸打手凶相毕露,将杨氏踹开骂道:“疯婆子,是你丈夫自找的,我又没打死他。”杨氏不休,又上来扭他。高贵问旁人怎回事,那厮道:“不交租,活找的。”有人讨好高贵,又告说,高发揭他家的短。高贵是最没心肠的人,又欺高发是外来的,闻听高发先时骂他,更兼一分恶意,悄下吩咐众打手:“把女人甩开,拿他家值钱的东西走人。”众打手便卖力往杨氏身上加拳脚,要往屋里取东西。杨氏一会推喊高发,一会搂打手的腿不放。打手们哪肯理她,只管拿东西。高贵发话道:“收一次租就这么罗嗦!早知道发儿不争气,我就不租他地了,让他离了高家庄,也免今日坏事。我劝高夫人还是带人走,我家地也不再租给你们了,到时若又闹成这样,谁肯甘心?”杨氏情急,一头撞柱子上,只听“咚”一声,柱子嗡嗡振动,杨氏早已软下,不省人事。高贵见杨氏活不了,私下叮嘱一浓须打手:“把他家女孩带去。”那浓须打手会意,拉水云道:“大人装死逃租债,我把你带去做婢女,就算租债清了。东西也留下,给你小弟,叫他好好干庄稼。我们东家会对他好的。”
众打手叫道:“高爷宽宏大量,不收地,已足够对他们好,况这女娃到了高爷家,不愁吃穿,分明是指给活路嘛!”水云只乱叫乱打,哭着不依。浓须打手便抢她走往高贵家。高仁想跑去拉住。早让一人踹开,丢下一句“不知好歹”跟去了。高仁爬起,又赶上拉人。打手又一脚。高仁早已心沉,也不顾疼痛,如此让打手踢了几次。这里高瞻启跑来,泪如雨下道:“仁仔,你就死心了。他们都是些人面兽心的东西,仗有权势,我们这些人哪能得罪?快快回家。”高仁趴地上哭哑了。高瞻启只好拖他回去。一些农人都暗骂高贵一家皆系禽兽,定遭天打雷劈!
高瞻启将高仁领至自家。秦氏闻听高发家出事,心疼高仁,搂着安慰,陪他哭泣。如此过了几日,高瞻启见高仁稍平静些,暗下与秦氏商议道:“我们家也是穷得老鼠偷不到米,五人算勉强不挨饿,再添一个仁仔,恐都过不下去。”秦氏道:“你说的是什么话?”高瞻启道:“不是那个意思。现仁仔无依无靠的,我与你是要爱护他,但他在我们家,也要跟着挨饿。我想起仁仔在龙水湾有个姑爷。发儿的妹妹十三年前嫁到那里。他姑爷是个石匠,且收了许多徒弟,替别人盖房子,一年到头能挣到一些钱,比我们强得多,我们家三个娃,他们家两个娃,不如让仁仔放到他们家去,他们又是仁仔的正经亲戚!如此一来,岂不更好?”秦氏思索片时道:“想的是好,不知仁仔愿不愿住那儿去,他姑爷是否乐意留他?”高瞻启道:“仁仔愿不愿,不能随由他。只是他姑爷,看仁仔死了爹娘的份上,是否肯把他养大?等仁仔娶了媳妇,成了家,也不会再依靠他了,若有余力,对他姑爷的恩情,还会慢慢偿还。只是水云那姑娘,怎么……”高瞻启说到高仁娶媳妇,便想起水云,不禁眼中溢泪,哽着声说不出话。秦氏道:“我想他姑爷会同情他,到时你就带他到那里去,和他姑爷聊一聊。若日子久了,他姑爷真不想养他,就把仁儿接到我们家来,大家就一起挨饿,也痛快!”高瞻启道:“也无它法,明日就与仁仔说说,和他一块上龙水湾,也顺便看看水云。”秦氏道:“别看水云了,免得仁仔伤心!想想高贵一家子的嘴脸,就恶心,莫说还要往他家里去。但愿菩萨保佑水云平安,不要生事。”高瞻启道:“自仁仔到我们家来,哪日不伤心?让他见见水云姑娘,自己的爱姐姐,心里会踏实一些。”
翌早,夫妇将高仁叫到厅堂。高瞻启道:“仁仔呀,有些话与你说,若是说得不合你意,你只管说出来,不要闷肚里。昨日我与你奶娘说了一日,想把你送到你姑母姑爷家去,他们有点财,能把你养大。我们家也喂不饱你了,不要怪我们无情。你在姑爷家里要听话,乖一点,你姑爷才会喜欢。你看如何?”高仁只顾点头。秦氏打点包裹,搭高仁肩上道:“若你在那不好呆下去,就回来,我家的三个娃儿都爱和你玩哩!”说罢,又搂摸高仁。高仁抬头道:“干爹干娘放心,我会在那里听话的。”秦氏将高瞻启、高仁送到屋外,叮嘱一回,眼送他们去了。走到村头,见高贵屋舍,高瞻启道:“仁仔呀,去见见你的云姐姐,她在那儿想你哩。”说罢,拉高仁进高贵家。高瞻启见高仁横眉怒目,知他一腔怒火,便叮嘱平静。高瞻启说通了高贵,将高仁带到水云房里,自己走出来。两人见面哭一起,高仁道:“云姐,高贵他们没有对你怎样吧?”水云摇头,叫他不要担心。两人又诉说一会。高仁道:“云姐,等我以后挣了钱,会把你赎回来的。等着我!”说罢离开。水云只是拉高仁的手,不忍分离。反复几次,高仁才千难万难跑了出来,一面流泪,一面瞎奔。高瞻启只好追他。
高瞻启将高仁领至龙水湾,见了他姑爷李参义。并将高发如何遇灾,杨氏如何自短之事,与李参义夫妇讲了。高发之妹高瑜听说自己亲兄嫂死了,泣不成声。那李参义也洒了几把泪,铁乖乖一张嘴悲三伤四、卖情装好。高瞻启见他答应得好,虽不相信他的话,念及高瑜系高发亲妹,另有一番照料,却也放心将高仁留下。吃了几口茶,又叮嘱高仁一番,回去了。这里高瑜不甘兄嫂含冤受死,哭闹要往县衙告状。李参义胆小怕事,且劝道:“你兄嫂又非真让他们害死的,寻不出什么证据,况且当官的都是护有钱的,要告倒他们,难上加难。”高瑜也知斗不过有势人,还是没有告上。就此含辱受屈,姑且安慰高仁,借以宽心。
自高仁进了李参义家,那李参义开始还对高仁呵一声叫一声,假脸虚情,以讨好高瑜。日子久了,不由厌烦起来。那高瑜对高仁却真爱如一,承着李参义的脸色,才不至过分流露。高仁知李参义爱他不如从前,且有厌嫌之情。想及自身寄人篱下,又无他路,心中苦楚,只得忍受。偶想死去的爹娘,与锁囚的水云,只有暗中垂泪。高瑜见他时有发呆,知他痛苦,常苦口婆心地安慰,怕他跨了下去,只听他常说:“总有一日,把高贵一家都杀光。”说后不言不语,真不知又想些什么!
诗曰:
贫贱欢作世外源,朝朝暮暮戏轻挑。
夕湖河里拿言耍,碧澜波上把船摇。
青山深林走倩踪,白日晴天射飞鸟。
忽来横祸不长久,良善悲泣恶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