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与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然后才可以娴熟地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以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战,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般年纪不大的家伙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它的根脚的人。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陆台并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暴殄天物。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估计他们会恨不得一拳捶死你。”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
陆台笑问道:“能不能拿起那张符箓,我仔细瞧瞧材质,之前仓促一瞥,不太确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捻起那张剑敕符,只不过只给陆台看了背面。
陆台微微一笑,对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以为意,他看了片刻后,点头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宝贵材质,在它上边画符,可以重复使用。符纸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一张符箓品相的高低和威力的大小。世间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极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复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谐趣说法,叫‘朱颜辞镜花辞树’,嗯,归根结底,就是‘留不住’。陈平安,你自己说可不可惜?符纸,尤其是回春符,很烧钱的。唉,我算是替你心疼了一把,反正你陈平安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小钱。”
陈平安看了眼陆台,又看了眼重新放在桌上的剑敕符。
陆台有些好奇,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那个有些懊恼的桌边少年,笑问道:“赠予你这些珍贵符纸的人,没有说过这些?教你画符的领路人,就没有跟你讲过,要你这半吊子符师能省则省?”
陈平安重重叹息了一声。
陆台幸灾乐祸道:“七八九境的纯粹武夫,大概可以仅凭一口真气,一气呵成,写出不错的符箓了。可惜到了这个层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顶,早已心志硬如铁,谁会跑去画符?你也就是运气好,有这样的珍稀符纸和符笔,才能画出不错的符箓。常人每画一张符就等于烧了一大摞银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烧了半摞银票。”
陈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伤口撒盐的家伙。
陆台呵呵笑道:“陈平安,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武夫画符,还有养剑葫芦和飞剑,最过分的是还每天勤勉读书?你就不怕不务正业,耽误了武道修行,落得个非驴非马,万事皆休?”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收起剑敕符,开始翻看那本《山海志》。陆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楼住处。
之后陆台便时常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或是去参观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的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奇珍异宝无数,千奇百怪。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遗留人间的金身遗蜕。
陆台在一天的下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套使用近乎烦琐的茶具,以秘术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华,在一楼廊道开始优哉游哉地煮茶。
茶香怡人。
陈平安没有去讨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内练习剑术。
随后陆台每天都会煮茶,独自喝茶赏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天临近中午,陈平安走桩练拳即将收功,看到陆台自己划着小舟从远处返回。系好小舟后,陆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陈平安练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高高举起手,掌心叠放着好几盒胭脂水粉,应该是在跟陈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获。离碧水湖湖心台不远处,有几栋楼是渡船专门经营货物的销金窝,陈平安只去过一次,觉得他们太黑心了,他拣选了几件相似物品,发现价格比倒悬山还要夸张,就彻底没了买东西的心思。
陆台脚尖一点,往后轻轻一跳,坐在白玉栏杆上,打开其中一盒口脂,拿出小铜镜,开始抿嘴,之后还跷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过长眉,动作轻柔且细致。
陈平安只是继续沿着廊道练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在陈平安又一次路过陆台身边的时候,坐在栏杆上仔细画眉的陆台,微微挪开那柄小铜镜,笑问道:“好看吗?”
陈平安没有去看陆台,也没有搭话。
然后每一次陈平安走桩路过,陆台都要问一次不一样的问题。
“陈平安,你觉得腮红是不是艳了一点?”
“这儿的眉毛,是不是应该画得再细一点?”
“用花露斋的细簪子,从盒子中挑出胭脂,果然会画得更匀称自然一些,你觉得呢?”
陈平安只是默默走桩,按照原定计划,到了时辰才停下练拳。
最后一次陆台没有询问陈平安,只是将小铜镜、簪子和几只胭脂盒都放在身边的栏杆上,转头望向那一大片荷叶,妆容精致,眼神迷离。
陈平安刚打算走回一楼正门那边,陆台没有收回视线,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可笑?甚至还有些恶心?”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陆台,离着陆台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他面对湖水背对廊道,也坐在了栏杆上。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台也不恼,自顾自嫣然一笑,他挑出一盒胭脂,觉得它成色不佳,名不副实,便要将它随手丢入碧水湖。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盒胭脂卖多少钱?”
陆台愣了一下,也转过身坐着,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贵,每盒一颗小暑钱。这盒是今年新出的,名气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爱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商家子弟的伎俩,我给他们合伙骗了。”
陈平安感慨道:“一颗小暑钱,那就是一百颗雪花钱,十万两银子,我觉得……”停顿片刻,被清风拂面的陈平安轻声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买它,不算贵,但是有些人听到价格后一定会傻眼吧?他们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陆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袭雪白长袍的陈平安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与陆台说了家乡龙窑那个娘娘腔汉子的故事。陈平安说得不重,语气不重,神色不重,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可怜一生,说给了身边的男人听。
他身边的陆台,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恰似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茬,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而且他根本不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分不出点唇、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望向远方,有些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来。”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也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