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峰山脚,有一条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登山神道,附近不远处有一个由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广场,广场外边只有一条铁索栏杆,高不过两尺,谁都可以一跨而过。广场中央高高树立着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间,平静如镜的水面偶尔会有涟漪荡漾。当下广场上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无论老幼男女,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许多顽劣稚童在人群中穿梭,四处奔跑,追逐打闹。
广场上并无道人负责看守,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跨过栏杆,并没有引起任何动静,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
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他抬头望去,发现有个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正在翻看一本书。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头顶鱼尾冠的小道童便随手挥袖,孩童们随之飘远,如同腾云驾雾。孩子们乐此不疲,小道童也从不嫌烦,挥袖不断。
陈平安不敢效仿孩子,而是绕过大柱走到后边。他发现大柱旁边又有小柱子,那个好似拴马桩的石柱上,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闭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绝世高人!
陈平安不敢打搅此人睡觉,下意识放轻脚步,就要转身走回另外一边。
那名抱剑而眠的剑客脑袋一磕,猛然惊醒,眼神有些木讷,左看右看再往高处看之后,望向那个背剑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好像说了三个字,然后便继续睡觉。
陈平安站在镜面的另外一侧,怔怔看了许久。
他无法想象,镜面之后,就是剑气长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耸入云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悬山最高的高楼。一年之中,高楼有大半时间被云海笼罩,而楼顶屋檐下,悬挂有三只铃铛,据说只有道家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铃铛才会悠扬响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楼顶,透过云海俯瞰广场。
背剑少年,小如芥子。
陈平安返回鹳雀客栈,继续修习六步拳桩和剑炉立桩,深夜时分,他脱衣躺下,面带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钟来敲门。陈平安停下无声无息的走桩,打开门,与金粟一起离开客栈,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称为“缺一堂”,号称收集了世间所有样式的百家法印,唯独少了一样“山”字印。它尊奉一条“山不见山”的不成文规矩,毕竟倒悬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随兴致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法印堂有三层楼,每一层都极为宽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数千枚法印分别悬停在一层层一排排的琉璃柜之中。有些法印已经孕育出充沛灵性,不断游弋撞击琉璃柜,砰砰作响,甚至还有法印灵气凝聚而成的寸余精灵,它们会在透明的琉璃柜后与人大胆对视。
陈平安在二楼一间“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愿离去,金粟便自己去别处晃荡,他们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法印堂门口碰头。
陈平安注视的那方“水”字印,灵气如轻盈水雾化作一条溪涧,萦绕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银河垂落”四字。陈平安因为有一本李希圣注解详细的《丹书真迹》,对于古篆字已经认得不少。
听金粟说,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会卖给任何人。早年唯一一次差点破例,是皑皑洲的刘氏当代家主,扬言要一口气买下一层楼的印章。堂主不得不禀报孤峰大天君,后者的答复很简单,他从孤峰高楼处砸下一道剑气长虹,将猿蹂府的后花园销毁殆尽。当时还只是刘氏嫡子、尚未继承家主之位的年轻人,叉腰仰头大骂孤峰老神仙,大意无非是老子有钱,你有本事再来。
然后大天君便洒下了一阵剑气大雨,直接将猿蹂府那个号称可挡剑仙百剑的大阵,打得点滴不剩。偌大一座世代经营的仙家猿蹂府,损失惨重。
好在并无一人受伤。
之后便有了一次脍炙人口的问答。那个年轻人脸色不变,只是转头询问老管事,那位天君行事如此跋扈,合乎规矩吗?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悬山,就是规矩。
经此一役,倒悬山大天君的强横武力,以及皑皑洲刘家的雄厚财力,同时传遍天下。
陈平安之后没有登上三楼,直接下楼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钟,看到背剑少年坐在台阶上发呆,致歉道:“来晚了,因为三楼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了一个极其玄妙的精灵,能够幻化成与它凝视的人物,特别好玩。好多人在那边排队呢,陈平安,不好意思啊。”
陈平安起身拍拍屁股,开颜一笑:“咱们又不赶时间。”
当金粟在倒悬山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脚的两个看门人——看书小道童和抱剑中年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
小道童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出广场,去往上香楼。抱剑男子则转过身,弯曲手指,对着镜面轻轻一弹,随后男子蓦然一笑,猛然拧转手腕,如同捞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弹指传信,继续打瞌睡。
倒悬山并无术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数里之外。他来到一座紫烟袅袅流散的阁楼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许多鱼尾冠道士见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纷纷弯腰作揖,尊称其为师叔祖,甚至是太上师叔祖。
小道童脸色冷漠,没有搭理任何人。跨过大门后,他一挥袖子,将数名道冠、道袍迥异的敬香道人拍飞,使其瞬间飘往两侧墙壁之下,吓得这些中五境道士差点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独占烧香位置,从旁边案几香筒中拈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画卷,道祖最高,以致香客稍不留神,就看不到这幅画卷。下边并肩悬挂着三位道士的画卷。居中道士悬挂桃符,左侧道士手持法剑、身披羽衣,右边道士头顶莲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只供香客们插放香火的大香炉。
据说道士和心诚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有机会让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晓。几乎所有道士进入倒悬山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上香楼点燃三支香。当然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肯定不会踏足上香楼半步。
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对着那位莲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将手中那支香插入炉中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忽然小道童愣了一下,他睁开眼后,觉得有些无聊,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小道童皱眉问道:“身为中土陆氏子弟,你为何先去敬剑阁,而不是来此烧香?!”
年轻“女子”夷然不惧,笑道:“咱们死心塌地认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从来不曾认咱们是他的子孙啊。几千年下来,陆家烧了多少香火,不一样连半个字的答复都没有?我多烧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还敢在此放肆?!”
年轻人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陆家老祖宗一脉的道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这点外人礼数?”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滚出去!”
小道童一袖挥去,年轻人倒飞出去,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呕血不止,他挣扎着坐起身后,仰起头,望着右侧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画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无情。
历史上陆家一次次身陷绝境,一次次面临倾覆之危,画像之人,从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门槛后,瞥了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一闪而逝。
陈平安在金粟带领下,于正午时分赶到了灵芝斋,见识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灵芝如意。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既没有购买,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之后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师刀房。
师刀房的引人入胜,不在景观,而在于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榜单上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悬赏对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国君主,或是一位仙家长老,某些作乱的妖魔邪道,甚至就连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都在榜上。
这倒悬山师刀房不知何时沿袭下来的规矩,师刀房的人可以自己发榜张贴,其余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张贴之人,必须将悬赏金额押在师刀房。没钱就敢胡乱发榜,那就得领教一下师刀房法刀的厉害了。
道老二这一脉道统,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为刀,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一个强横,一个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因为师刀房的道人一向出手果决,甚至可以说狠辣,他们斩妖除魔干脆利落,与练气士厮杀,同样不留情面。据传,一次师刀房的一位高功道士,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按照常理,俩人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各自为战,要么避让一头,结果那师刀房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师刀房道人重伤了天师之后,这才独自降魔。
当时这场风波在金甲洲闹得很大,以致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终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