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里面还有人呢!”罗中夏迟疑道。韦定国和韦家最后的老幼病残,还没从里面出来。现在收走慈恩笔,那些韦家人就会全被嵌在山中,与死无异。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
罗中夏犹豫地抬起手来,握着译经笔,却迟迟不肯动手。收笔,可以阻止天人笔的吞噬,但要付出百条人命;不收笔,人命固然能够保全,可也会让函丈获得管城七侯之一,为未来决战投下无穷变数。
罗中夏在课堂上曾经听过一个心理学实验,叫作电车难题。一辆飞驰失控的电车开过来,前方是悬崖,如果不及时变轨,一车人都要死;而如果变轨的话,另外一条轨道上是一个小孩,一定会被电车碾死。如果你是扳道工,该怎么做?
当时课堂上的讨论,罗中夏已经不记得了,似乎没讨论出什么正确答案。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要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汗水悄然从他的额头流下去,嘴唇微颤,这一次,就算去问怀素禅心都无济于事了——禅心可以解决内心自省,却解决不了外物抉择。
最合算的选择,当然是尽快收下慈恩笔,它的价值显然高于一群韦家的陌生人,可是在罗中夏朴素的道德观里,性命岂能如此衡量。
天人笔的威势越逼越近,颜政、秦宜等一干笔冢吏都被压得抬不起头,只有二柱子勉强站立,可也支持不了多久了。那无数金黄色触须在半空舞动,似乎为即将到来的大餐而无比兴奋。
罗中夏的手臂肌肉因为过于紧张而无比酸疼,手腕剧烈抖动。同伴们焦虑的声音在耳畔回荡,脑海里都是韦家人扶老携幼朝门口赶来的画面。两边交相压迫,不断挤压着他的心思,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就在他几乎要疯掉时,脑海里忽然闪现两个人的面孔,两个他都没想到会出现的面孔。
一个是房斌临死前的脸。在法源寺里,罗中夏眼睁睁看着房斌在面前气绝身亡,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一个温热鲜活的生命,就在一瞬间消失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这对他的心灵产生了极大冲击。
另外一张脸,却是他的老师鞠式耕。两人分别之时,鞠式耕觉察到了罗中夏的异样,送给他一幅赠言,一共八个字:不违本心,好自为之。
这八个字一浮现在心中,如万里长风吹过彤云,罗中夏心中霎时一阵清明。他转头看去,天人笔已近在咫尺,最长的一条金黄色触手的手尖,已勉强能扫到藏笔洞的入口。
罗中夏把译经笔朝藏笔洞里一插,低声念起《心经》来。《心经》乃是大乘佛法第一经典,凝练了精髓要旨。玄奘法师亲手将其译为华文,文辞雅驯,言简义丰,从此遂成定本,流传千年。最关键的是,《心经》不长,只有二百六十个字,以罗中夏的懒散,也能迅速背下来,此时低声诵出,正可以催醒沉睡在藏笔洞里的慈恩笔灵。
随着一阵阵诵经声,藏笔洞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放出一圈氤氲祥和的佛光。其他人俱都停下动作,朝着这边看过来。颜政瞪圆了眼睛,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真的要收……了?”二柱子捏紧了拳头,想要冲过去,却被秦宜不动声色地拦住。
就连天人笔,都在半空停滞了一下。对面的慈恩笔灵是管城七侯之一,若是觉醒过来,就算是天人笔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罗中夏对这些反应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握着手中译经笔,念诵不已。当《心经》念到了第三遍时,藏经洞从硬实的岩体化为片片灵光,从山体中徐徐脱出,边缘隐隐有光圈轮转,七宝缭绕,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它最终并未变成一支笔,而是化为一座四方楼阁式的庄严宝塔,俨然就是慈恩塔的模样,镇守在天人笔和众人之间。塔顶一点灵光不昧,琉璃光旋,正是玄奘魂魄寄寓之处。
天人笔见状,迫不及待地伸出最粗大的一只触手,朝它狠狠刺去。奇怪的是,慈恩塔并未抵抗,而是任由其刺入塔身,缠住塔顶佛宝。触手一提,就在佛宝离塔的一瞬间,挂在塔边檐角的百十只铜铃突然无风自响,似如百十名高僧大德在同声诵经。佛塔顶端徐徐展开一顶上覆璎珞华盖、四周张诸幢幡的宝帐,无边无际,把慈恩塔罩了个严严实实。
眼看自己要被罩住,天人笔笔身一颤,触手急忙从慈恩塔顶抽离,赶在帷帐盖严前缩回本体,触手尖仍攫住那一枚七彩琉璃佛宝。
这佛宝本是玄奘的精粹所在,得了它,即等于是得了慈恩笔。天人笔甫一得手,立刻迫不及待地一口吞掉,周身光芒登时又旺盛了几分。它晃了晃,似是极为满意,想俯身顺口吞掉青莲、点睛、画眉、从戎、麟角诸笔,毕其功于一役。
可奇怪的是,明明慈恩笔的核心佛宝已被吞掉,可那座慈恩塔却并没消失。无论天人笔的触手如何攻伐,塔顶的宝帐却岿然不动。
此时罗中夏等人被笼罩在宝帐之中,外面的情形却能看个通透。他们看到天人笔像条鲨鱼一样,在宝帐周围盘旋许久,屡次试探,却都空手而归。过不多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天人笔的笔杆中央部分,突兀地亮起一排梵文种子字,让儒门至尊的天人笔顿觉如鲠在喉,不得不停止对佛塔的侵袭。
全真教祖王重阳曾有一首诗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说的正是中土三教,素来可以彼此相融。天人笔乃是儒门大笔,慈恩笔是释家大德,两笔互相吞噬,究竟谁融合谁,一时还不好说。
在远处的函丈,显然也意识到不妥。它没料到,慈恩笔的笔灵被吞噬之后,居然还有反击的余力。天人笔今天吞噬了太多笔灵,光是消化压服就要花去大半精力,稍有不慎,被对方反吞也说不定。而今之计,须寻得一处儒学丰沛之地,徐徐化之,至于眼前这些小对手,恐怕是顾不上了。
函丈今日已算是大获全胜,这些小小残羹不追也罢。它极有决断,一念及此,只见天人笔长啸一声,迅速离去。霎时间紫云收尽,天清气朗,只剩下一座佛塔,坐落于韦庄的断垣残壁之间。
颜政看着保持着诵经姿势的罗中夏,忍不住问了一句:“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罗中夏没言语,可那慈恩塔的塔门却忽然打开,从里面走出老老少少一百多人,最后一个正是韦定国。二柱子“啊”了一声,惊喜莫名,迈步迎了上去。那些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正在通道里艰难通行,怎么就从一座塔里钻出来了?
等到韦定国一走出塔门,这慈恩塔终于缓缓消失,散作片片灵羽,消逝在废墟上空。
秦宜抚住额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罗中夏道:“你……你这个白痴!为了救这些无用之人,居然任由慈恩笔被吞噬,你是有多蠢!”颜政摸摸脑袋,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在最后一刻,罗中夏毅然选择了让慈恩笔去救出韦家人,以致笔灵落入天人之手。他歪着脑袋,有点迟疑道:“虽然这次你做了赔本买卖吧,可哥们儿我觉得你这么做挺舒服的。”
罗中夏回头苦笑道:“你们别误会啊,我的确是想救人,可化塔护持这事,是慈恩笔自行做的,我可没那个能耐去命令它。”
秦宜一愣,那居然是慈恩笔灵自己的选择?这时韦定国的声音悠悠传来:“玄奘法师以慈悲为怀,顾念天下苍生,这才有了西去取经的壮举。他化身的笔灵,又怎么会去伤人呢?”
慈恩笔灵,继承了玄奘悲悯怜世的精神。就算罗中夏刚才不顾人命强行要收笔,它也不会顺从,只会让所有人落入两难境地,坐被天人笔吞噬。正因为它感应到了罗中夏的犹豫和决心,这才主动舍弃自身安危,显化一座慈恩塔,护住韦庄幸存者和外面那几个人——作为代价,塔顶佛宝被天人笔摘走,也算应了佛陀舍身饲鹰,以保全鸽子的义举。
韦定国叹道:“感谢罗小友你挂念着韦家安危,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一直深藏在我韦家深处的,竟然是玄奘大师的笔灵。若早知道,何至于此。”他说到这里,颓然至极,一屁股坐在废墟之间,双眼发直。
尽管罗中夏做出了正确抉择,可结局依然是残酷地大败亏输。韦家笔灵近乎全灭,诸葛家笔灵近乎全灭,老李重蹈韦定邦的覆辙,七侯之一的慈恩笔落入函丈之手,可谓一败涂地,为最终决战平添了无数变数。
罗中夏精神一懈,登时脱力躺倒在地,有气无力地歪头喃喃道:“如今能指望的,就看陆游先生那边收笔收得如何了……”
与此同时,在另外一个不知何处的神秘地点,陆游和韦势然并肩而立,眉头俱是紧锁。韦小榕安静地站在身后,默不作声。在他们眼前,是铺天盖地的断简残牍,这些碎片充斥着整个空间,犹如漂浮着无数书尸。似乎有什么怪力曾经硬闯进来,一举摧毁。
他们晚来一步,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韦势然侧过头去,对陆游道:“放翁先生,看这破坏痕迹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陆游冷哼一声:“这一处的封印,若非管城七侯为引,是没法打开的——没想到那家伙的动作倒快。”
七侯如今不在他们掌握中的,只有一管天人笔,所以谁能提前来此取走太史,不言而喻。
韦势然道:“算上太史,函丈那边也不过七得其二而已。只要小罗那边顺利收得慈恩笔,优势仍旧在我。”
陆游对这个乐观猜想不置可否。他沉吟片刻,突然转身,朝着外界走去。韦势然忙问接下来去哪里,陆游头也不回,只是曼声吟出两句诗来。这诗莫说韦势然,就是小学生也能背上几句,乃是陆游当年写的《游山西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