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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车架平稳又缓慢的启程,他们似乎没那么急了,谢泠裹紧了狐裘,见周遭林木渐深,雪若柳絮,终究是一路无话。

好马可日行五十里,走走停停,复又十里。一行人见天边金乌欲坠,沉云霞光,正是要入夜的景象,然而九天之雪仍旧不停,便寻着了一户猎户家,暂且歇息一晚。

给足了银钱,这户人家让了一间草屋出来。车与马被拘在外头,人都堆在这间窄小简陋的屋里。两个女郎纤细苗条倒也足矣,但外加六个粗壮的武夫,简直是局促得不行。依着醴泉的话来说,便是吸一口气,满腔都是这些臭男人的体味。

醴泉为自家主子委屈极了,谢家的狗窝都没这么狭小的。先落个脚已经够委屈的了,还要同这些糙汉挤着。

而这些从军营里出来的兵痞子,手脚也都不老实,她抱着夜明珠在谢泠跟前,谢泠周遭是亮堂堂的,但她身后却是暗的,不知哪里一支粗手往她臀上摸了一把。

谢泠抬眼,见醴泉眼眶盈泪,问道:“怎么了?”

醴泉忍了忍,牵强地笑了一下,“没事的主子,就是有点冷。”

谢泠也觉得有些冷,于是让醴泉先坐着,自己则起身要去外头找那猎户。裴绍坐在她另一侧,察觉到动静,冷冷地问她要去做什么。

谢泠笑了笑,说:“去茅房。”

裴绍:“”

裴绍微滞了一下,但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山野里的猎户本就贫瘠,也就胜在处于豫州之内,好手好脚总归是能养活得了一家。这户三口之家搭建了两间草屋,已是不错的情况。

但山里人哪会讲究到特意去搭一间茅房,随便寻个草堆也就解决了,谢泠虽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女出身,但也并不是不知世道不知人间疾苦的闺阁小姐。

这情况她是知道的,何况她也并不是真的要上茅房。她寻这户人家要取暖的煤炭,又从衣襟上扯了颗明月珠,送到猎户手里。

猎户千恩万谢地收下。

之后,谢泠随口与他聊道:“我见你家中野物繁多,应当是个中好手,只是不知你是如何发买的?”

这憨厚的猎户一面支使家中的小儿给贵人去送煤炭,一面同谢泠解释道:“镇上屠户专收这些畜牲,按斤两来收,也是不错的价钱。”

谢泠叹了口气,“愚钝。”

“屠户要肉量,故而依着斤两收。你看这些畜牲,除却肥膘,还有皮毛,若是你捕猎时小心些,留得那些皮毛,倒也是值得不少价钱。”

猎户挠头道:“贵人有所不知,我们平乐镇没什么大户人家,他们不兴这些。”

原来是在平乐镇。谢泠眸色微闪,莞尔:“可惜了,若是再走远些,便有谢氏商行,你将皮毛拿去那里买,会是个好价钱。”

她起身,悲天悯人地叹喂:“若有些钱财,便该先买一匹马,拿着这里最多的东西,卖给他方最缺的人。”

古来行商多是如此,行走于各地,借以不同地区的差价盈利。

猎户盯着手里的明月珠,琢磨了许久,他原先想着,若是有些钱财便该先买块地,有了地,他的子孙后代就可以倚仗着那块地,讨出世代的生计来。

但现下他也有些动摇了,豫州之富,富于商道,那些穿金戴银的行商也不过是比寻常人能豁得出命,这豁一次命,便就是好几年的口粮。

行至草屋门外,裴绍在谢泠身侧冷笑道:“哄人去做行商,你倒是时刻不负商人本色。”

士农工商,商者最末,虽说他知在豫州商人颇多,地位也高,但多年以来留存的观念还是让他格外看不起商户。

且不论地位这处,行商游走四方,穿梭于荒茫之地,一时不慎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在他看来当真是要钱不要命的行当。谢泠此举可不就是哄人去死?

谢泠摩挲着玉骨扇,并未对他的态度有所恼火:“我瞧那猎户身强体壮,是个好手,不过是惜才罢了。”

裴绍道:“若是惜才你便该劝他去种地,这样壮实的人若是去种地,可以种好几亩。种个几年,碰见个好收成,指不定还能搭上土房子。”

裴绍不齿商道,也觉得是本末倒置。谢泠同这种抱有偏见的人无话可说,豫州的情况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富是富了,但地主豪强也多了,她能瞧见的地方她可以将这些人压制着,但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却是兼并土地、欺压佃农的惨状。

但这是她的苦恼事,不足为他人道也。

“听闻圣人在金陵颇爱征兵,对军户也很是厚待,我原以为你会更愿意让身强力壮的男丁去参军。”

听了这话,裴绍扯了扯嘴角,“在我眼里,参军连行商都不如,随随便便上个战场,就是成片的死人。”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蓦然沉了眸子。

“谢泠,两年前我领兵出征,死了一半的人。”

谢泠从容且认真地道:“有所耳闻,故而我一直觉得你没什么行军打仗的本事。”

裴绍:“”

推开草屋的门,两人一并进去。

此时屋内多了盆煤炭,有些轻烟呛鼻,但总归是让人暖和了起来。从门缝间钻来的长风,让盆内的星火骤然一跳,发出些许轻微的炸裂声。

那群武夫挨着醴泉,满嘴荤话地调笑。粗糙的手搭在醴泉的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

谢泠沉默着走上前,一脚踩上了其中一人的手骨,像平日在家中碾死蚂蚁般,反复的、用力地碾了又碾。

“啊啊啊!”那兵卒疼得大叫。

谢泠回头朝紧锁着眉头的裴绍,弯了弯嘴角:“你看,连自己的部曲都约束不好,也配带兵打仗吗?”

这些人没胆子对有着“皇妃”名头的谢泠如何,又见她行事狠辣,当即就规规矩矩坐到了远处,全然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

醴泉抱着夜明珠,满脸泪痕地看向谢泠。

她带着哭腔,委屈又可怜地喊了声“主子”。

谢泠俯身拍了拍醴泉身上的尘土,那些被人碰过的地方被她拍了又拍,擦了又擦,分明已经没有什么脏东西了,她却越来越用力,面色也越来越阴沉,似乎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疯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