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的幽光下,那双在人前展现得万分无害的杏眼,平添了一抹阴郁的绮丽。直到醴泉痛呼一声,她方才回过了神来。
一眨眼,她又是柔弱无害的,只是此时还带着寻常人应有的怒色。
好似刚刚的阴郁和扭曲都错觉。
她背对着众人,唯有醴泉能瞧见她,但醴泉心中是知晓的,一直以来她都知晓自家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但这些外人看来有些病态的、有些恐怖的情绪,在她眼里其实都没那么糟糕。
不过是喜欢,是偏爱,虽然有时也是凉薄,也是狠辣。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谢泠看着醴泉这样说。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在警告他们。
裴绍糟心地吐了口唾沫,将这些部曲喊了出去,狠狠地踹了每人一脚。
他并不在乎手下的兵卒私里是什么品性,好色也好贪财也罢,男人劣根子他全然无所谓,但他和所有将军一样,极为看重军纪。
诚如谢泠所言,一个连自己的兵都管不住的将军,并不配带兵打仗。
“我平素里应当是待你们太过好了,才叫你们将我的话视作耳旁风?嗯?”
他凤眸凛冽,犹若霜寒。那些沉郁的云层在身后是压顶一般的黑,鹅毛般的飞雪也在夜色中失了该有色泽,倒像是那些漆黑的浓云所割据出的云絮,被风带至了人间。
又冰又冷。
冷得足以震慑这些人,足以让他们连连求饶。裴绍作为羽林军的将领,是有着令人不可侵犯的威严的,只是平日在军营内,他爱惜自己的兵卒,与这些兵卒同吃同寝,同甘共苦,收敛了那些许倨傲与冷淡,久了倒叫他们忘了这是个威严可畏的将军。
这下是该叫他们回想起来了。
后半夜,这些人就在雪地里一直跪到了天明。
而下了一夜的雪,在破晓的时候停了。山野间,银装素裹,万物染霜,晴光下一片晶莹剔透。
一行人又再度启程,白雪绵延万里,远山近草皆是茫茫,马车每行一步,都留下了深深的碾痕。
简朴的车厢内铺满了厚沉的毡垫,却依旧抵不住外头渗入的寒气,谢泠换了身厚袄裙,还裹着昨日那身狐裘。
两个女郎在里头紧挨着,好以此抵御晨间的寒凉。
这样的车尘马足,无疑是苦寒的,行军打仗的武夫跪了一夜也不过是唇色白了些,故而他们也全然不知这对于娇贵的女郎而言,是何等的磨人。
也所幸有醴泉忙前忙后地伺候着,才叫谢泠总归是能舒服些,有时途经村庄,便会撒钱买些粮食和驱寒的物件。
每每谢泠从身上褪下什么金银宝玉时,那些武夫都瞧得目不转睛。这些东西值钱得很,随便一点都是寻常人好几年的口粮,只是在偏僻荒凉的地方,也就买些许稍好的粗粮。
他们心中觉得不值当,但被自家将军整顿后,又不敢对她们的行径指手画脚,便就只留着哈喇子瞅着。
裴绍瞧见了主仆二人撒钱似的采办,觉得她们像极了冤大头。路过时就冷笑道:“穷山恶水的地方,纵然是有银钱,也未必能买到什么东西。”
谢泠神色恹恹得“嗯”了一下,眉宇间却流露出怜悯又慈悲的愁绪,她叹喂道:“民生竟是如此多艰,可悲啊,我原以豫州的富庶引为傲,却不料在我瞧不见的地方,依旧有人活得万分艰辛。只希望只希望他日得见现世安稳,仓禀实而衣食足。”
她缓缓抬眸,目如清水,温和又悲怜。
当瞧见那倨傲薄情的中郎将,与她相视之时,凌厉的凤眸中掀起片刻的怔然。那一刻,谢泠轻轻地笑了。
由于谢泠散财似的采买,以至这行人但凡路过什么有人烟的地儿,就会有成堆的人抱着大把大把的东西,团团围着她的车架,像进贡似的把这些东西奉上。
于是谢泠时常就将车窗开了,露出一点儿苍白又漂亮的面容,水光潋滟的杏眼漫不经心地、挑剔地扫过那些农家物件,但凡她目光微有停滞,醴泉就从钱袋里抓出一把,买了。
而那天降横财的农夫,近乎是喜极而泣般捧着钱财,泪流满面的走了。
裴绍:“”
裴绍原以为她们好似善财童子一般的撒钱,总归会极快地将钱财撒完,但瞧着车架内的物件越来越多,碳盆、皮袄、棉裘诸如此类的东西日渐备全,而醴泉那侍女的钱袋却还是不见亏空。
甚至在一日,谢泠瞧见了某位部曲猎了头白毛野兔正要剥皮拆骨地吃了,她还唤侍女给了大笔钱讨了过来。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才是。最后只能沉着脸色,喝了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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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间又是鹅毛般的大雪,他们在附近的乡镇停歇。
醴泉俯身点燃客房内的煤油灯,感叹道:“总算瞧见有客栈的地方了。”
谢泠坐在木椅上撑着下巴,目光流转。
烛火惺忪,映照出屋外魁梧的人影,挺拔如松,轮廓硬朗,锋利得像把蓄势待发的箭。
裴绍对她们的监视几乎是寸步不离。暖光辉映,谢泠尽数敛去在人前灵动明媚的笑,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头,明明灭灭的光影间,她眸中含着一抹讽意。
冷得彻骨。
半响之后,她朝醴泉道:“让店家送热水来,多日不曾沐浴,当真叫人难受。”
醴泉正垂眸铺着床,闻言立即应了声。谢泠眼风掠过,那映在窗纱的影子也迅速地隐去了。
一门之隔,裴绍躲得是万般做贼心虚,但他却也不知是为何心虚,兴许是白日里听了谢泠的话让他动容,又兴许是近日同行,他所见的谢泠,与他认为的那个谢泠全然不同。
不对不对全都错了,她不应当是狡诈狠辣、阴狠歹毒的吗?可又为何这样的、这样的温和慈悲?
裴绍心烦意乱,甚至连怀疑谢泠害他折损数半兵卒的想法都在隐隐动摇。
或许粮草之事,当真是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