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巨大 直达底部
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昆仑奴

昆仑奴

昆仑家住海中州,蛮客将来汉地游。

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洲。

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

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

——张籍《昆仑儿》

云南自古以来多民族混居,每个民族都有奇特的风俗,人们见多识广,对各种奇怪的装束打扮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当赵老财衣锦还乡时,还是吓了众人一跳。

赵老财是知代村里的能人,敢闯敢拼。年轻时家穷,他跑去南方做生意,在外头混了几十年,年年都给家里捎回一大笔钱。如今年纪大了,有落叶归根的心思,便将儿子留在南方打理生意,自个儿带着老妻和仆从回来买房置地养老。

其中有名叫墨奴的老仆,身材高大,相貌极奇特。他不喜穿上衣,袒胸露腹,一身皮肤黑如焦炭,头发卷曲得像河沟里的螺子,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再配上黑漆漆的眼珠和白花花的牙齿,半夜远远看不见人,走到近前就和见鬼差不多。

虽说云南也有长脖子或者纹鬼面的民族,可他们都生活在深山里,很少和外人打交道,就算遇到了,好歹也是普通人相貌,知根知底,只是装束打扮奇特了点,哪有相貌差那么远的?

妖怪,这一定是个妖怪!

村人在墨奴连续吓哭了三个小孩后,找上门来要说法。

赵老财听完大家的担忧,哈哈大笑道:“这是海外来的昆仑奴,他们天生皮肤黑,看着骇人,性子却温顺老实。以前京中的高门大户都很喜欢购买几个这样的奴仆,给他们装扮起来做仪仗,才显豪门气派。今上不喜奢华,大户都收敛了排场。这个昆仑奴年轻时价格也不便宜,如今年纪大了,做仪仗不好看,胜在有把好力气,主家遇到些事把他卖了,旁人都嫌丑不想要,我便宜买了来,放身边做些粗活,看着也怪有趣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马哈只。”

马家在知代村也是有名望的大户人家,马哈只祖上不是中原人,相貌颇有异象,只是数代通婚,渐渐淡化了外族特征,如今看起来和本地人也没什么区别。马哈只年幼时曾和父亲出过海,见多识广,读过不少书,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

他听说此事,笑着替赵老财证言:“唐朝诗人张籍曾作诗《昆仑儿》来描写这些人的外貌,说是‘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如今和墨奴对应起来,真是恰当。”

村人半信半疑,出于对赵马两位德高望重的当家的信任,不再追究此事,只叮嘱自家孩子离墨奴远些,嫌他来自蛮地,习俗相差甚远,力气又大,万一有什么奇怪的蛮人习惯,吓着小孩就不好了。

可惜,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对孩子一点用都没有,他们要去干活,也没法时时盯着照管,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漫山遍野地疯玩。

孩子们聚在一起,总要分个高下,看谁鸟窝掏得好,看谁抓鱼抓得多,看谁敢揪小女孩辫子,看谁胆子大,看谁敢冒险,看谁不怕爹娘揍……有勇气的是英雄,是好汉,没勇气的是懦夫,是窝囊废!

知代村的男儿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谁也不要做窝囊废。

如今,他们最爱做的游戏是捉弄墨奴。

最开始,大家是远远地偷看,发现墨奴不打人后开始靠近,对着他喊“丑八怪”“妖怪”“怪物”,再后来就是对他丢土块,做鬼脸,还偷过他的食物,回来拿着战利品得意扬扬地炫耀,仿佛打死了老虎般威风……

野孩子的恶作剧数不胜数,让人厌恶。

赵家人骂过几次,但碍于乡里乡亲的关系,倒也不好为个蛮人奴仆发脾气,更不好和这些不懂事的小孩较真,只好安抚墨奴几句,然后随他们去了。

墨奴相貌凶恶,脾气却极好,他从未对孩子们回过嘴,也没有生过气。不管别人说他什么,他都静静地听,不管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沉默地接受,从不反抗。他只喜欢独自坐在大树下,看着蔚蓝的天空或是清澈的河流发呆,就像一尊没有情感的乌木雕像。

孩子们欺负墨奴的游戏愈演愈烈,翻着花样出新招。

马三保是马哈只的儿子,最是聪明伶俐,总能想出些新点子。他带领几个胆大的孩子,打算在墨奴经常坐的河边大树下做个陷阱,让他掉河里去,看看他会不会惊慌失措。

孩子们设计的陷阱很简单,就是把石头撬松,泥沙挖开,再用树枝把石头撑起来,当墨奴那么大的块头压上去,树枝断裂,石头就会翻水里去。

孩子们皆赞此计甚妙,拜马三保为领袖。

他们趁着墨奴不在,挖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把陷阱布置好。马三保在检查陷阱时,一脚踩到青苔上,滑了一跤,慌乱之下他想扶石头,结果树枝断裂,连人带石头掉河里去了。

正逢雨季,河水比预想的深,比预想的急。

马三保年纪小,身高不足,泳技也不怎么出色,落水后脚抽了筋,扑腾着往下沉,眼看就要被冲走。

孩子们尖叫着想办法救援,有找树枝的,有找浮木的,更有想往下跳的。

忽然,一只漆黑的大手拦住了往下跳的孩子,一道黑影闪电般地跃入河中,姿态矫健,迅如游鱼,飞快捞住落水的马三保,带回了岸边。

马三保吐了好几口水,惊魂未定。

墨奴用流畅而不标准的汉话说:“不要玩水,危险。”

孩子们知道闯了大祸,一哄而散,各自归家。

墨奴再次跳下水,把水中的石头捞了起来,扫除陷阱,踩紧泥土,放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坐着看蓝天,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马三保湿漉漉地回到家,遭到母亲的询问,他怕挨打,不敢说出自己要欺负墨奴却落水被救的真相,只含糊说和朋友在山泉水处玩水弄湿了身子,母亲将他训斥了好几句,便轻易放过了。

入夜,马三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今日之事,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次日,他拉上几个最好的朋友,磕磕绊绊地说了心里的想法,大家都有愧疚之心,决定和墨奴和解,再也不欺负他了。

男子汉,有错必认,有恩必报。

马三保带着母亲给他煮的鸡蛋做谢礼,来到了墨奴面前,勇敢道歉:“对不起。”

墨奴扯了扯嘴唇,苍老的脸上露出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没事就好。”他的声音很温厚,就像最灿烂的阳光晒在身上,带着暖意。

马三保鼓起勇气,抬起头,第一次不带偏见和恐惧,认真地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漆黑的面孔上布满了一道道岁月流淌的皱纹,显得丑陋,长期的压抑让他有些苦相……可是他的眼睛就像刘老二家的黑羊羔般温柔,根本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