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啊!再漂亮也是年轻时,现在她都快四十了,美什么啊!我们又不是黑要,口味别具一格!”
“呸呸呸,你们懂个屁!”
屈献虽年幼不通情事,也记得母亲唠叨过很多次,像陈国夏姬这样风流无耻的女人不是好东西,让他千万不要靠近这样的坏女人,可他听着朋友们热火朝天的议论,看着他们眉眼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心里实在好奇……他活了十二年,还没见过真正的坏女人。若是夏姬被擒来楚国,他悄悄地去看一眼,应该不要紧吧?
叁
楚庄王十六年,九月,楚国决意讨伐夏徵舒,陈成公访晋未归,陈臣畏楚,不敢对敌,开城门迎楚军,将罪名推至夏徵舒一人。大夫辕颇率楚军前往株林抓夏徵舒施以车裂之刑,擒夏姬送至楚王前。
楚王慕夏姬美色,不忍杀,欲纳为妃。申公力劝,说夏姬不祥,天下美人众多,君主不应贪恋。楚王雄才大略,辗转反侧,狠心放弃。
楚臣令尹子反慕夏姬美色,欲纳为妾。申公再劝,说夏姬克死丈夫、情人和儿子,甚至灭亡一国,娶之招祸。令尹子反惧,思量再三,忍痛放弃。
楚王便将夏姬嫁与丧偶多年的大夫连尹襄老为继室。连尹襄老意外得此艳福,欢喜不已,不顾年老体迈,对夏姬宠爱有加。夏姬成亲后,安分守己,在内对丈夫恭敬有礼,对孩子视若己出,在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渐渐得到了部分楚人的认可。
黑要却在继母进门后性情大变,行为举止稳重了许多,不但花街柳巷禁足,寡妇门前绝迹,还重拾竹册和宝剑,每天乖乖习武读书。狐朋狗友引以为罕,都说是一道天雷劈坏了他的脑子。家中长辈们纷纷欣慰,只道是夏姬管教有方,让浪子回头,顽石开窍。
为此,有些楚人开始质疑夏姬狼狈名声的真伪,猜测她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丈夫死后,因美貌招来嫉妒,苦苦在强权的夹缝里艰难求生,被迫屈从男人,还为此失去独生儿子。各种版本的“真相”在郢城流传,楚人只要提起夏姬,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黑要很久没有召集朋友聚会了,屈献对他颇为想念。有天夜里,他悄悄翻墙出门,想去看望好友,却不经意在河边槐树下看见了黑要。
黑要看起来很奇怪,仿佛被恶鬼附身,双目满是红丝,表情狰狞,不停在树下走来走去。忽然,他狠狠一拳砸向槐树,鲜血混合着木屑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却不知疼痛,依旧砸了一拳又一拳。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蹲了下来,用鲜血淋漓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嘴里不停地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痛苦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轻轻回荡,无处宣泄。紧接着,他又疯狂地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笑完他又开始哭,“不,对不起……”他疯了。屈献吓得半死,不敢打招呼,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现场。
次日,他在路上遇到了黑要。黑要嬉皮笑脸地和他打招呼,态度亲热,除了右手缠着厚厚的布条,整个人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屈献小心翼翼地探问右手的事情,黑要满不在乎地说自己练武不小心弄伤了。
屈献问他:“你昨天晚上有出去吗?”
黑要诧异地看了他两眼,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我一直在家睡觉。”
昨夜种种,是梦还是现实?屈献有些迷惘,他挠挠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黑要豪迈地灌了他三碗酒,请他吃了烤羊腿,醉后抱着他叫好兄弟。最终,他什么都没有问,心里却有了抹不去的阴霾。
肆
连尹襄老德高望重,和申公交情颇好,尤其是晋国之战后,申公更是频频出入襄老府邸,谈论国事。襄老知申公大才,恳请在闲暇时指点黑要学问,申公欣然应下。
屈献借机求父亲,说自己年纪不小了,应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朝政大事,且襄老府邸练武场占地宽广,黑要武艺高强,两人可一同切磋进步。申公疼爱儿子,应下。文姬对此颇有异议,但看在黑要最近改邪归正了许多,犹豫再三,终被父子说服,同意他去黑要家学习,只勒令不准喝酒玩耍。
不料,黑要出门办事去了。屈献找不到好友,听父亲和襄老讨论的朝政大事真是无聊,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好不容易得了休息的空子,找借口溜达去花园玩,路上有只雪团般的猫儿蹿出,远处侍女们惊呼连连:“小小不见了!快把小小带回来。”
屈献身手矫捷,三下两下擒住猫,带往声音处。
时值秋日,满院子艳丽红叶,深深浅浅,勾勒出最浓艳的画卷。
画卷中,有任何秋色都无法压住的美人。她的衣裳是那么的素雅,配合这满园色彩,多一分嫌浓,少一分嫌淡;她的打扮是那么的美丽,小小的桂花被精巧地串在乌黑的鬓边,点缀着秋色,简单而有格调;她举手投足是那样的优雅,每个动作都如最优美的舞女,像林间山鬼般纯洁,像河中女神般高贵;她的肤色白皙无瑕,眼角虽有微微的皱纹,带着岁月的痕迹,却只觉得是年华沉淀恩赐让她更美丽。
十余名侍女围绕着她,个个年轻貌美,各具风姿,不管放在哪里,都是男人们争相讨好的美人儿。可是在这位美丽的贵妇面前,她们的颜色都淡了,如含苞待放的花蕾和风华怒放的牡丹,对比之下,年轻只觉青涩无味。莫非,这是传说中的神女?
神女朝他轻轻笑了笑,将他的思绪带回人间。
屈献醒悟过来,她是夏姬,传说中能将男人迷得死去活来的坏女人。他想起母亲的叮嘱,有些害怕,将猫递给侍女,想逃跑。
夏姬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你可是申公的儿子?我经常听他提起你。”
父亲在坏女人面前提过自己?屈献好奇地停下了脚步,犹犹豫豫地回过头去。夏姬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走来,轻轻挽过他的手,朝蔷薇架走去。
秋天的蔷薇开得最是雅致,蔷薇架下铺了大块白锦缎,对着一池秋水和残荷,正是赏秋处。
夏姬命侍女呈上糕点,每块都精致小巧,做成动物形状。白色的是兔子,黄色的是小鸡,粉红色的是小猪,个个憨态可掬。屈献还有些孩子心态,忍不住这样好看点心的诱惑,顾不得母亲不准多吃甜食的教导,连连吃了好几块,味道倒是普通的糕点味。
夏姬抽出绣花帕子,温柔替他拭去嘴角残渣,斟上一杯温度恰好的暖茶。她的目光是那样慈爱,没有外头传言的妖气,笑容那样温柔,根本不像坏人。
屈献渐渐放下戒心,在被阳光照得灿烂的蔷薇架下,和夏姬聊起天来。
夏姬说:“你爹说你性情跳脱,有几分犟脾气,看似不羁,实则重情重义,孝顺长辈,学习也很用功,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屈献听得大喜:“我爹真这样说我?”
夏姬笑吟吟地点头。
屈献想想平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没那么乖,有时会和母亲顶嘴,我也不想不听话,可她真的好啰唆,什么事都要管,烦死我了……”
夏姬安慰:“长大的雏鹰总要离开巢穴,你母亲只是担忧过度,舍不得放手罢了。在她眼里你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随着你慢慢长大,她会慢慢明白的。更何况,母亲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她不会责怪你的顶嘴,更何况,有孩子顶嘴总比没孩子顶嘴好……”她看着屈献,眼眶忽然红了,美丽的眸子深处有点点波光,情不自禁地叹息道,“我的舒儿年少时和你一样,倔强,不羁,经常和我吵架,看见这样的你让我想到了他,可是我再也无法听他顶嘴了。”
语未尽泪先垂。美人如带雨梨花,格外惹人怜惜。
屈献想起她儿子惨死之事,很是同情。他不懂安慰女人,急忙放下手中茶盏,吞下口中糕点,干巴巴地劝慰:“你别伤心了。”
夏姬摇头泣道:“大家都说是我害了他,可在豪夺强取面前,我小小女子又有什么办法?早知酿成这般悲剧,我就该自尽保节,早知舒儿会做这样的傻事,我拼死也要拦下他。如今我只恨不得替他去死……”
屈献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和坏女人联系起来。世人总是以讹传讹,谣言未必属实。
看着夏姬忧伤的样子,屈献的胸中顿生英雄气魄,想维护这个可怜的女人,至少不要让她更加伤心。他甚至开始说起从未说过的笑话,希望她重展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