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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臣墓

孤臣墓

“海瑞来了!海大人来了!海青天来兴国县了!”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海大人清廉似水,不取百姓一分一毫?谁不知道海大人刚正不阿,从不向权贵折腰?谁不知道海大人爱民如子,对生活贫苦者多有怜惜,时时照拂?谁不知道海大人断案极具个性,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民;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

故,兴国县内贫穷百姓奔走相告,越穷的越是兴高采烈,昂首挺胸;富贵人家则面有戚色,越是有钱越是胆战心惊,家家训斥奴仆,收起艳服,降低租税,减免债务,夹起尾巴低调做人,务求名声清白,烧香拜佛求海大人早日升官,速速离开此地。

一时间,兴国县民风大好,人人都是遵纪守法、怜贫惜弱的大善人。

海大人拖家带口到任兴国县,政务得心应手,日子也比在淳安时舒坦了许多。兴国是个穷地方,县衙后院破旧狭小,海大人倒不嫌弃屋子破烂,奈何海家人口众多,一位老夫人一位夫人两位少爷再加两个侍妾几个老仆,其中侍妾韩氏有孕将产,几间屋子住得实在紧迫。

海大人囊中羞涩,又不愿接受旁人好意,便廉价赁了几间旧屋,亲自修缮供母亲和妻妾居住。屋主姓谢,名有德,祖上也曾是大户人家,族中亦有亲戚做官,他是旁支中的旁支,家里也有几十亩田地,算是兴国县的小富户,平日里怜老惜贫,乐善好施,也是兴国县有口皆碑的良善人。

谢有德最敬重海大人这样的清官,只恨不得将那几间闲置的屋子双手献上,奈何海大人坚决不受,也让谢有德对海大人的品行钦佩得五体投地。修缮房子那日,县里规矩,邻家都要来帮忙,他们看着海大人穿着破布衣,亲自爬上屋顶敲敲打打,心里真是百感交集,难以表述。

谢有德回去就将四岁的儿子训斥了一番,让他好好读书,长大要做海大人那样的好官,又恐海大人的母亲和妻妾在兴国人生地不熟,行事多有不便,命妻子多加照拂。

谢家娘子张氏贤惠,低头应下。

海家赁的屋子原是谢家半边院子,谢家原也是人口众多,但谢家祖上都是生意人,耐不住兴国县贫穷,纷纷外出,留下的只有谢有德。谢有德和妻子青梅竹马,感情极好,膝下育有三子,长子随叔父外出从商,次子在省城舅舅处念书,唯有幺儿伴在身边,疼得如珠如玉。

屋子没人住便失了人气,很容易残破。

谢有德便将半边院子砌起,赁给别人居住。

谢海两家就在隔壁,来往甚是容易,张氏便带着幺儿时不时登门拜访。海家老太太面相颇有威严,不耐烦和旁人交往,将这些人情琐事交予王氏处理。王氏也是极温柔宽和的性子,最喜女红,张氏做得一手好刺绣,能画好花样,两人趣味相投,很快就熟悉起来。

妾室邱氏,性子孤傲,不喜与外人来往,常年侍奉在老太太身边。妾室韩氏却是直爽性子,也喜刺绣,她曾是王氏的陪嫁丫鬟,与王氏特别要好,经常在旁边帮忙料理家事。张氏和王氏每每看着她快要生产的肚子,总有说不完的关于孩子的话题。三人密密缝制百家衣,又用旧衣改了孩儿帽和鞋,耐不住技痒,便在衣裳上比赛绣花,王氏绣的是青翠竹,韩氏绣了双鲤戏水间,张氏在水间绣上了一朵莲。

海老太太看着不舒服,当场训斥:“弄那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浪费绣线。”

王氏脸色一僵,赶紧拉着韩氏跪下认罪。

张氏见状不妙,赶紧带着幺儿告退,数日不敢登门,心里暗自纳闷,虽说官宦人家规矩大,婆媳相处不易,可是哪有母亲给未出生的孩子绣朵花也不准的道理?就算生活最贫困、婆婆最刻薄的农家,也舍不得委屈孙儿,好歹给绣个虎头鞋什么的。

张氏不擅长掩饰心事,家中婆子看出了她的不痛快,查明因由,笑着来说:“这些日子,老奴经常陪海家婆子去买油盐酱醋,一来二去也熟悉了。她年纪大,是个嘴碎的,聊天中老奴得知,海大人娶了三次妻!”

张氏不解:“男人缘浅,女子薄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夫人有所不知。”婆子露出个嘲讽的笑意,“海大人的前两任妻子都是被婆婆休的,原配妻子跟随海大人十年,生育二女,以无子不孝出妻,继妻入门一个月,又以不孝休去。如今这位海夫人是第三任妻子,最是懦弱,平日在海老夫人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呢。”

张氏大惊,这世间女子被休弃后日子很是艰难,哪怕夫妻感情不和,顶多纳妾,若非迫不得已不会休妻。官家更讲名声,就算正室行事不端,为子女名声,也是丢乡下养“病”为多,更何况原配妻子与海大人相识于微时,十年生育二女有功,无子纳妾有贤,同甘共苦有德,怎能轻言休弃呢?继任妻子入门方一月,从女孩转变成妻子角色多有不适应处,行事不够规矩也不算什么大事,正应好好教导,怎能那么随便就休弃呢?她年纪轻轻就成弃妇,下半辈子该怎么煎熬?

婆子采买惯了,最会算计银钱,她一拍大腿道:“娶妻要钱,纳妾要钱,三妻二妾,再怎么着也要花上几百两银子,海大人做官能不穷吗?吃不起肉,银钱都被他娘存着娶老婆和买小老婆了!”

张氏回过神来,赶紧制止了婆子的胡说八道:“不得对海大人无礼。”

婆子打了打嘴,不敢多说了。

张氏在灯下继续绣花,心神不定,绣错了好几针。夜里和丈夫将此事小声说了几句,感慨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从此再登门时格外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惹怒了海老夫人,给王氏、韩氏带来不便。

日子一天天过去,韩氏临盆,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长得特别可爱。

前任妻子生的女儿早已出嫁,王氏只有两个儿子,所以对这女孩儿爱不释手,抱着亲了又亲。

海大人难得从县衙赶回来看了眼,看见那么漂亮的孩子很是欢喜,对韩氏安抚了两句,命人给她每天做个鸡蛋羹补身子。

海老夫人被邱氏扶着走出厢房,还没走到产房,听闻是个孙女,立刻呸了声“赔钱货”,转头就走。忍了两日,便以家计艰难为由,命厨房停了给韩氏的鸡蛋羹,还把儿子训斥了一大顿,说是母亲都没肉吃,净顾着小妾,是不孝的行为。

海大人四十多岁的人了,听闻不孝,立刻跪下给母亲磕头。

韩氏身子骨本就瘦弱,产后没有被好好照顾,一下就折腾去了半条命,连带孩子没奶喝,饿得嗷嗷叫。

王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悄悄当了两件陪嫁首饰,趁着海老夫人不留意,请了个女医上门替她诊治,又不敢在家煎药,只好求了隔壁张氏。张氏心善,在自家把药煎好,装竹筒里送来,还悄悄捎了些下奶汤水和补品,做贼般地让韩氏服下,韩氏身子方渐渐好转。

孩子百日后,起名莲儿。

王氏向丈夫请求,将其记在自己名下做嫡女,她与韩氏共同抚养。

海大人允。

海家妻妾和美,孝顺的家风、海老太太对媳妇的苛刻在县里也渐渐出了名。海瑞本就是官场上出了名的人物,兴国县里不少富贵人家也有官场上的亲戚,对他的事迹多有打听,再加上好事者的传播,海家的故事越传越广。

听说,海老夫人年轻时丧夫,性情固执,不愿再嫁,也不愿依靠亲戚,自己凭借十来亩薄田,含辛茹苦地将儿子拉扯长大,供他读书,教他道理。海大人纯孝,为报母恩,对她言听计从,是官场出了名的孝顺儿子,就连晚上和谁睡觉,都是听母亲的。每月在妻子处睡两晚,在妾室处各睡一晚,剩下时间要不是睡在衙门,就是睡在母亲房中。

听说,海老夫人给儿子纳妾,根本不是为了生儿育女,而是为了拿捏媳妇,所以两个妾至今只有一女。

听说,原配许氏性情贤惠,苦苦忍耐多年,终于忍不住了,和婆婆辩驳了两句,立即被休了回家,连嫁妆都被扣了不少,为此许家还和海家打了场官司,很是轰动。后来嫁了个婆婆严苛的农家汉子,哪怕一天三顿骂,她半点也不放在心上,说是比以前日子好多了,至少能天天和丈夫在一起,经常在外头夸自家婆婆好。久而久之,婆婆被媳妇天天夸得没脾气了,日子也过得消停了。继任潘氏性情直爽,入门一月,看不惯婆婆这般作态,大吵一架,又被休了回去,被斥为不孝的母老虎,四里八乡无人敢娶。后来嫁给个家里有病弱母亲、实在穷得娶不起老婆的窝囊废,大家都说这对性情绵软的母子要被母老虎糟蹋死了,没想到潘氏入门就当起了家。她泼辣能干,骂跑了欺负上门的邻居,带着男人一同做小生意,吃苦耐劳,干得红红火火,把日子渐渐过起来了。她对婆婆也是请医问药绝不含糊,婆婆在她的精心照顾下,身子渐渐好转,两人不是亲母女更胜亲母女。唯独不好的是,潘氏听不得任何人说海家半句好话,只要听到,就站在街边破口大骂。她又是说话无顾忌的人,怎么狠怎么骂,再加上许家深恨海家休妻,时不时也痛骂一番,很多海家家事也因此成了笑谈。

世人笑骂又如何?

海家每个人都知道,妻也好,妾也好,没有任何女人可以争过婆婆在丈夫心里的地位。浸泡在这样黄连水般的日子里,倒不如互相扶持着走下去,所以海家妻妾关系极好。

谢有德找了个机会,求海大人为幺儿起名,海大人说:“人以其用中正刚直之道,可用‘中直’二字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