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几代都是儿子，谢有德两口子对女孩都稀罕得紧。

年幼的谢中直曾去远亲家做客，看见远房表哥炫耀自家粉嫩乖巧的小妹妹后，回家哭闹了几天，硬是要母亲给他生个妹妹玩，要比表哥家妹妹漂亮十倍，比表哥家妹妹乖巧一百倍，比表哥家妹妹可爱一千倍。

张氏哄了儿子好久才将他安抚下来，夜里摸着不争气的肚子暗自伤神。

如今，海家有了个漂漂亮亮的小妹妹，恰是对了谢中直的脾胃。他曾听二哥文绉绉说过一句近什么高楼先得妹，有事没事就往海家跑，闹着要和妹妹玩，只恨不得赖在韩氏屋里不走。

海老夫人对他频繁溜过来玩很是不喜，奈何小孩年纪小，还没到不能同席的年龄，不会看脸色，听不懂婉转拒绝，又会打滚哭闹，她也不能放下身段和那么小的孩子计较。让儿子为此去训斥邻家也不像话，她只好含蓄地和张氏提了几次。张氏倒是回家下了禁令，奈何谢中直调皮不听话，从来不听管，更有好身手，爬树翻墙钻洞不在话下，总能趁母亲不注意，找到空子溜过去，给妹妹带些好玩的东西。

张氏只好道歉再道歉。

海老夫人实在没法，只好叮嘱自家两个听话懂事的孙子不准和这样的野小子接触，免得被带坏，命韩氏不要随便放孩子入屋。

韩氏低眉应下，私下却喜欢谢中直的赤子之心，并不照做。

海莲儿出生已满百日。

海老夫人拒绝为其办百日酒，就连家宴加菜都不允许。王氏只好用自己陪嫁的石榴裙改了件小肚兜，韩氏在肚兜上绣了蝙蝠吉祥图，悄悄穿在莲儿衣内，也算全了为孩子祈福的一片心意。

谢中直知道此事，又悄悄溜到了莲儿妹妹身边，将自己最喜欢的布老虎放在她的枕边。

莲儿抱着布老虎，呀呀伸出幼嫩细白的小手，轻轻握住了谢中直的指尖，忽然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灿烂可爱，仿佛能冲去这没有欢乐的宅院里所有的阴晦，带来明媚的阳光。

谢中直忽然很想哄哄这可爱的妹妹，他伸出手，试图像母亲抱自己那样将她抱起，可是年小力弱，一个不稳，竟将孩子摔到了地下。孩子的额角磕到了桌角，豁出道口子，几滴鲜血流了下来。

莲儿号啕大哭。

谢中直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叫人。

海家兵荒马乱，韩氏抱着女儿一直哭。

谢有德夫妇也吓坏了，赶紧请了大夫，带着儿子请罪。所幸伤口只在表面，并无大碍，大家总算松了口气，就是怕额角会留下疤痕。

海大人冷着一张脸，不怒自威。

谢中直毫不犹豫地跪下，朗声道：“我错了，请海大人责罚。”

海大人看了眼女儿床边的布老虎，问：“何错之有？”

谢中直含泪道：“不该胡闹，不该抱妹妹，更不该将她摔倒在地。”说到此处，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随之变成了号啕大哭，“我害妹妹受伤，妹妹肯定很痛，妹妹会讨厌我的！我是坏孩子！对不起！我错了！请海大人罚我，拖我去衙门打板子吧！”

倔强的孩子哭成了泪人儿。

海老夫人随便看了眼，觉孙女没什么大碍，对谢中直骂了句：“没教养的皮猴儿。”

谢有德夫妇只能低头受着。

王氏和韩氏早已心软，想劝又不敢上前，眼巴巴地看着丈夫。

海大人想了想：“既是有错，你可认罚？”

谢中直抽泣着应下，想到传闻中的衙门酷刑，浑身发抖。

海大人道：“你年已四岁，应是启蒙之时，怎可那么不知事？我罚你和中砥、中亮一同念书，学习圣人之理，学习礼义廉耻。我查问学习时，若发现你不勤学上进，刻苦用功，必将此事同算，用竹板狠打手心。”

海家请的先生不过是个秀才，学问普通，但海大人才高八斗，海家两位公子都是聪明伶俐之人，能得他们照料学问真是谢家祖上积福。谢有德夫妇因祸得福，喜出望外，谢了又谢。

海老夫人厌恶谢中直不懂规矩、性情跳脱，见儿子已经说出了口，也不好当场驳了他脸面，只好黑着脸走了。

谢中直懵懵懂懂地答应了念书，但他贪玩爱动，坐不住学堂板凳，被先生打了好多板子，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唯独庆幸的是，海家两位少爷性情虽然呆板，却没有架子，对他很照顾，经常教他学习，进步倒也过得去。他们三人成了好朋友，他出入海家变得光明正大，经常可以看到莲儿被韩氏抱着出来玩。

小小婴儿，从艰难爬行到蹒跚学步，从咿咿呀呀到口齿清晰地叫爹娘。她穿着母亲巧手改出的旧衣裙，将乌黑柔顺的发梳成两个包包头，戴着朵小巧的茉莉花，怀里抱着布老虎，跟在谢中直背后，用稚嫩的声音甜甜地叫一声“中直哥哥”。

谢中直觉得世界都融化了，只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塞给她。每次看到她被奶奶训斥，他都想将她紧紧护在身后，说话安慰她，逗她开心。他带她在院子里玩，还到处给她找祛伤疤的膏药，托母亲送给她。

两个孩子感情越来越好。

两人有了共同的小秘密后，感情更是越来越好。

海家谢家，一墙之隔，掷石为信。

谢中直靠在东墙，海莲儿倚在西墙，不需见面即可传语。

聊书上提过的珍禽异兽，叔叔说的海外趣闻，茶寮里的故事，戏台上的戏文，县衙里的奇闻逸事，家里的鸡毛蒜皮，天南地北，各处风情。虽然海莲儿年幼，很多东西都听不太懂，这也并不妨碍她喜欢中直哥哥，喜欢听中直哥哥讲故事。他们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守着越来越多的小秘密。

叁

嘉靖四十三年，京中传令，命海瑞入京，升户部云南司主事。

小妹妹要走了……

临行前，两个孩子偷偷见了一面，莲儿意识到会有很多日子不能见面，眼泪汪汪地求他：“哥哥一定要来找我。”

宝贝妹妹的请求，做哥哥的哪有不依的？

谢中直哭得肝肠寸断，抱着母亲的大腿闹着也要去京城，挨了一顿竹鞭炒肉，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