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装作没看到,自言自语:“每日这个时辰院子里都没人呢,莲儿还小,老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可以松快些,但最多只能半个时辰,多了姨娘可不依了。”
谢中直闻弦歌知雅意,大喜过望,赶紧谢了又谢。
韩氏笑道:“我可不知道你在谢什么,时候也不早了,快回家去,别让你娘担心。”
未来的日子里,谢中直总在这个时候爬墙,韩氏故意把仆人支走,后院总是静悄悄的。他就带着零食去找莲儿,有时候是桂花糕,有时候是松子糖,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炒栗子,然后和她继续说着悄悄话。莲儿在他的鼓励下,原本被训斥得如老鼠般的胆子也壮了许多,脸上神色不再愁苦,竟敢和他说笑话了。只是每样零食她并不敢多收,略微尝尝便很开心了。
谢中直看着她笑容一天比一天多,心里也越发欢喜。
张氏知道此事,虽训斥儿子行事不谨,也悄悄地以求帮忙做针线为由,托韩氏给莲儿带些鸡蛋大饼等吃食,理由是几岁大的孩子不吃饭怎么受得了。女孩子天生柔弱,又有生育之险,若是熬坏了身子骨可是一辈子的事,更何况莲儿额头上还有自家儿子造成的疤,理应受到补偿。
韩氏知道她说的是托词,感激这片心意,千恩万谢地收下,时不时瞒着家中所有人悄悄给女儿吃上两口。恩德无以为报,只能精心替谢中直做了几双鞋。
伍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在棺材铺买了口薄皮棺材,托邻居谢有德夫妇对家人照料一二,向帝呈上《治安疏》,批评皇帝迷信巫术、生活奢侈、不理朝政等罪行。
天下大惊,朝野哗然。
这世间哪有骂皇帝的傻子啊?还骂得那么狠,那么不留余地!
海瑞死定了!
海老夫人豪爽,不愧为女中豪杰,只道:“我儿不枉教导,读圣贤书,做圣贤事,定当名垂千古。”
王氏对着那口薄皮棺材哭得死去活来,虽然自家男人在家里不怎么样,养家养得一塌糊涂,可俸禄再少,家里总归是有进项啊!自家儿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女儿才五岁,上头还有个老太太,母老子弱,怎能没有男人依靠?若圣上动怒,祸及家人怎么办?这男人怎那么不靠谱?!她又惊又怒,竟落下病来。
皇帝看了《治安疏》大怒,要斩海瑞。不幸中的万幸,徐阁老感海瑞勇气,念其忠诚,爱其才华,出力将他保了下来。皇帝怒气未消,不知如何处置,便将他关押监狱,监狱官员看在徐阁老的面子上,对他多有照顾。
海瑞的俸禄自然是没有了。
海家生活过得更加潦倒。
谢有德夫妇感激海大人不顾自己安危,为百姓上书的勇气,三番两次送吃食和银钱到海家,皆被海老夫人退回。
大家都说,海大人是活不成了,应该多想想活着的媳妇和孙儿。
海老夫人一滴眼泪都没掉,该吃该喝该睡,样样都不耽误。她早已下定决心,年少守寡,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就是她的一切,若儿子活不成,她便陪儿子一块儿去,全了海家忠臣的名节。至于其他人怎么活,她压根儿不在乎。
人命轻如鸿毛,哪有名声、气节和风骨重要?
海老夫人年迈,固执得越发厉害,如今咬死心思,死活不肯接受救济,甚至不肯变卖儿子留下的笔墨书籍,还发话说如果家中有人不顾海家气节去吃救济食,便拖去饿死。媳妇和妾室再哭也没有办法,世俗礼法,孝道当先,婆婆以死相逼,她们能怎么样呢?只好绞尽脑汁,拼命想办法,能过一天算一天。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帝崩。
新帝即位,改年号隆庆。
新朝新气象,事务繁忙,海瑞的处置被拖延了下去,似乎又多了点希望。
海家苦苦支撑到隆庆二年,越发贫困。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材,王氏的病越发沉重,原本就瘦弱的她,为了省下粮食给儿子吃,每日只肯用些菜汤,瘦得脱了形,几乎只剩骨架。可怜慈母心,可怜孝子情,两个儿子为了给母亲买药,偷偷当了棉袄,未料这年天气多变,寒意降临,竟染上风寒。因常年吃不饱饭,两个儿子身体羸弱,再加上没钱而拖延了治疗,病情快速恶化,眼看就要不行了。
莲儿得了谢中直的暗中救济,略好些许。她和自家哥哥感情甚好,眼看着哥哥病重,不顾韩氏万般叮嘱,悄悄拿着中直哥哥给她的食物,去给两个哥哥吃,盼着哥哥能早日康复。
哥哥住在海老夫人房间附近,海老夫人因担忧儿子,不再午睡,饶是莲儿千般小心万般留意,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海老夫人就发现了莲儿的小秘密。
“家中竟出了如此不守妇道的女子!和外男私相授受,成何体统?!”海老夫人勃然大怒,训斥得毫不留情,“这就是你们教出的好女儿?!硬生生要坏了父亲的名节!好端端官宦人家的姑娘,竟像个半掩门子,在男人手里乞食吃,不知廉耻!”
那些不卖身妓院、只在自家接客的妓女就叫半掩门子,是极低贱的女人。
七岁的孙女,善良乖巧,孝顺懂事,不过是饿得受不了,受了些邻家孩子的吃食,竟被亲祖母辱骂为妓女。韩氏又羞又怒,气得脸都快滴出血来,忍不住争辩了几句,海老夫人在家中说一不二,何曾能忍受别人反驳?她当场大怒,命老仆将韩氏和莲儿都关了禁闭,每日只给碗菜汤吊命,说是若儿子能活着回来,就出妾,若儿子死了,就让她们殉葬保节。
王氏听得外头如此吵闹,拖着病体出来求情。
海家两位少爷愧疚难当,也爬下病床,跪在地上为妹妹哀求。
海老夫人冷着脸,不为所动。
心事重重,忧心忡忡,三人的病情又重了几分。
两日后,九岁的中亮撑不住,撒手人寰,又过了三日,十一岁的中砥也不行了,熬了半夜,在母亲的哭声中离开人世。
王氏心灰意冷,药石无效,只凭着一口气吊着,苦苦煎熬。她托人找隔壁张氏来相见,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张氏离开时满面泪痕。
谢中直担心莲儿身体,奈何院落被牢牢看管,再也无法爬过去,他心焦如焚,却无计可施。
半月后,海瑞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在牢中已知子死的消息,在坟前大哭了一场,只道:“每一思及,百念灰矣。”
海老夫人大喜,抱着儿子哭了许久,拿出所剩无几的银钱要给他买块肉补身。海瑞却道将银钱拿给病重的王氏和年幼的女儿看病。
海老夫人想起孙女的“丑事”,想起韩氏对她的顶撞,再次大怒,说韩氏不孝,命他卖妾,莲儿这种不知廉耻的孙女,根本没资格花钱看病,理应饿死守节。
海瑞丧了二子,实在舍不得女儿,苦苦哀求母亲。
海老夫人这辈子从未被儿子忤逆过,大哀,将幼年时为儿子吃的苦头再次一一说了遍,又将从小教导儿子的气节述说了一番,然后哭着问儿子,是否嫌弃母亲老迈,再也不愿听她说话了?若是嫌弃母亲,她倒不如活活饿死,免得留在世上招人怨恨。
她当真不吃不喝,绝食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