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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臣墓

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运气所在,过了年许,谢有德竟收到了京中叔爷爷的信件。叔爷爷在京从商多年,颇有积蓄,膝下无子女,病重垂危之际,终于决定过继嗣子,为他送终。

丰厚的肥肉面前,谢氏族人争夺不休,闹了好几年。叔爷爷是个暴脾气,看着他们争得不像话,用拐棍将他们统统打了出去,却看中了性情纯善、不争不抢的谢有德,经过谢家宗族首肯,谢有德父亲同意,命他入京为嗣子继承香火。

谢有德被横财砸得晕头转向,赶紧收拾上京。

京中居不易,在兴国县百姓眼里很有钱的叔爷爷,京师大街上掉片叶子都能砸到四五个。谢有德认叔爷爷为父亲后,细心服侍,奈何父亲年岁已高,沉疴难治,熬了数月后还是撒手人寰。谢有德接管了父亲的绸缎铺子,却经验不足,缺乏和有钱人打交道的经验,经常被笑话为“乡下来的泥腿子”,生意做得很不容易,日日早出晚归,勉强维持。

京中居不易,房价惊人,父亲丧偶多年没续娶,所以没有置宅,只住在绸缎铺后面。可是绸缎铺后面有几间屋子是做仓库用的,好些男伙计出入搬货,实在不适合女眷居住。

谢有德和妻子一合计,决定赁间屋子安置。

谢中直再次嚷嚷起来,闹着要找小妹妹。

谢有德夫妇琢磨半宿,觉得京中无熟人,和海家好歹还有过邻居之谊,住在他家隔壁,互相照顾,倒也方便。他托人略打听,知道了海家的住址,左邻右里都是普通百姓。又托中人寻了几日,海家隔壁的牛老太太正好要去投靠女儿过日子,略多给了几个钱,轻松赁了她的房子,两进院落,正是合适。

谢有德安置下来,欢欢喜喜地带着妻儿上海家拜访。

王氏和韩氏看见熟悉的邻居,很是欢喜,海老太太却是冷着脸,行事看起来更加孤僻怪异了。她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话,大约意思是让他们不要沾自己儿子的光,仗着有做官的朋友胡作非为,以免玷污了自己儿子名声什么的。听得谢有德夫妇满脑子不解,估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犯糊涂。

谢中直看不懂老夫人脸色,直嚷着要见莲儿妹妹。

莲儿听见他的声音,早已出来。

谢中直一看就惊了,原来白白嫩嫩的妹妹怎么变得又瘦又小?个头没怎么长,脸上圆润的肉都没有了,手腕上的骨头清晰可见,额上的疤痕被刘海遮住,乌黑亮丽的长发也变得枯燥发黄,用几根褪色的红丝线绑了两个双丫髻,虽然梳得整齐,也像丛荒草。

谢中直愣愣地问:“莲儿妹妹,你每天吃不饱饭吗?”

莲儿怯生生地不敢说。

韩氏看着这一幕,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海老夫人脸色变得极难看,王氏急忙打圆场:“京城花费样样都大,当家的幼承母训,最是正直,家中哪儿有什么钱财?自然要处处俭省,方过得日子。莲儿孝顺,知家计不易,总是让着奶奶和哥哥们,是再好不过的孩子。”

谢中直心疼不已:“莲儿妹妹,我给你带吃的,好不好?”

莲儿摇摇头:“谢谢中直哥哥,我不饿。”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谢中直赶紧劝:“我娘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长不高。”

“够了!”海老夫人重重砸了砸拐杖,喝止了两个孩子的叙旧,毫不留情地训斥,“中直,我儿曾夸你是个知礼的孩子,如今看来,不过如此。你不知莲儿是个女孩子吗?怎能随意和外男来往?怎能接受别家吃食?人活着自有风骨,怎能为衣食折腰?老身当年养育孩子,过得比现在苦得多,也没受过旁人一分一毫救济!没问邻家要过一口饭!莫非你们谢家看不起我们海家?”

谢中直一片好心却被训得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辩起。

谢家夫妇赶紧拖着儿子道歉,直说稚子无知。

韩氏赶紧把莲儿带回屋内,王氏哄了半天,方让老夫人略略好转。

谢中直回到家中,委屈地问爹娘:“你们不是说邻里遇到困难要互帮互助吗?我做错了什么?你们不觉得莲儿妹妹吃不饱饭很可怜吗?”

谢有德夫妇对乖巧懂事的莲儿本也十分喜爱,对海老夫人的观点也不甚赞同,实在无法回答这尴尬的问题,只好搪塞而过。

谢中直不是老实孩子,他看着莲儿受苦,心中生出一股英雄气概,誓要像戏文中的英雄那般,把受苦受难的妹妹救出来。他在家野惯了,绕着院子里的围墙转了许久,偷来父亲的凿子,熟练地在墙上挖了几个踩脚处,爬墙上去,观察许久地势,寻了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做隐蔽落点,算好海老夫人午睡、海家少爷读书的时间,悄悄找莲儿去了。

莲儿看见他冒险前来,鼻子有些发酸,强忍着不落泪。

谢中直塞给她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趁你奶奶没发现,快吃。”

莲儿轻轻摇头:“我不饿。”

谢中直急了:“胡说八道!你怎会不饿,我明明听见你肚子叫了。”

莲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门外,确认侍奉奶奶的邱氏不在,轻声道:“若是我吃旁人的东西,奶奶会很生气,会连累娘亲和姨娘挨骂的。阿爹公正严明,名声非常好,我不能做让他丢脸的事情……”

谢中直有些难过:“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兄妹,哪里是旁人了?”

莲儿坚持摇头:“大家都挨着饿,阿哥也挨着饿,我不能独自吃饭。”

谢中直无奈,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块吃剩的糖饴来:“那,我不让你吃饭,吃零食可以吗?我娘说零食不是正经饭食呢,这不算违背了你奶奶的规矩吧?”

莲儿虽被调教得循规蹈矩,但始终是个小孩子,许久没见零食,喉咙咕噜了两声,馋得几乎流出口水来,又想吃又拿不准这合不合规矩,不免有些犹豫。

谢中直不管三七二十一,趁她犹豫,直接将糖饴塞入她嘴中,笑着问:“甜吗?”

“甜,我从没吃过那么甜的东西。”莲儿吃着吃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怎么止也止不住,“好好吃,这是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它叫什么?”

谢中直眼角也湿润了,家境宽裕、备受父母疼爱的他,身上总有吃不完的零食。他从未想过有孩子出生以来没吃过三文钱就能买一包的廉价糖饴,而这孩子还是官员家的千金,是他放心尖尖上的小妹妹……

他将剩下的糖饴塞在莲儿手中,叮嘱:“放在床头,饿了就吃,我晚点再给你送零食。”

莲儿迟疑着不敢接:“可是……”

两个孩子推揉之间,一把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莲儿,这是中直哥哥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韩氏回来拿针线,看见这情境,母女连心,乖巧的女儿瘦得皮包骨,做母亲的哪能不落泪,万般干系也要背了,吩咐道,“你就收在我的空首饰盒里,不要让老夫人知道。”

莲儿得母亲应诺,不再害怕,开心应下。

谢中直知道自己爬墙唐突,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