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衢词
北宋年间,东京汴梁,太平日久,繁荣昌盛,群花会聚酒楼茶肆,妙龄少女个个靓装迎门,朝琴暮歌,荡人心神,引文人骚客留下无数风流诗词。
壹
黄昏将暮,清平坊内美人尚未妆毕,行院门前已急急挑起彩灯,窗台掠过美人影,混着喧哗笑闹,试琴问调,声声勾着风流,挑着春心,引着男人如狂蜂浪蝶般往里扑。
会仙阁内,龟奴已催了三次,蝶娘仍在不紧不慢地梳妆。
白玉万福簪嫌素,黄金累丝镶宝簪又嫌俗,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最后勉强在乌油油的鬓边插了两支黄金珐琅玻璃蝴蝶钗,配着最近从恩客手中得到的红宝石镶成的桃花耳环,映着晚春春色,最是别致。
妆毕,龟奴再请第四次,笑劝:“小姐已是天仙绝色,就怕客人一看酥了魂。”
会仙阁是东京数一数二的行院,里面美人千娇百媚,各具风情。蝶娘早些年也算是小有名气,现如今年纪见长,姿色衰退,渐渐不敌阁中新调教出的妙龄小姐。如今龟奴奉承得力,让她心里欢喜,一边笑骂贫嘴,一边丢了把赏钱,正欲出门,又看见年轻貌美的佳娘和虫娘一众路过窗外,赶紧揽镜自照,又多添了几分脂粉。
后院响起小女孩闹着要回家的哭声。
蝶娘听得难受,皱眉问龟奴:“妈妈又进了新人?”
龟奴赔笑:“妈妈刚买了几个乡下小姑娘,刚进门总是不识抬举,待过上几年,明白此间好处,便是赶她也舍不得走了。”
好处?蝶娘忍不住笑了。
比起布衣粗食,此间确实大有好处。如今太平盛世,行院最多花间浪子,捧着大笔大笔的财帛为博美人一笑,更有甚者,攀比斗富,倾尽家产在所不惜。稍微有些名气的行院小姐哪个不是绫罗绸缎满身,金玉首饰满头?若有幸成了花间魁首,更是金碗银筷,奴婢成群,奢华无度处,寻常大户人家千金娘子都不可比。听说现在有不少贫家不盼生儿盼生女,从小精心伺候,养大后若有姿色便送入行院,不济便卖给富人做妾,运气好些直接脱贫致富。若是哪家父母不幸早逝留下未成年女儿,又没有善心长辈主持公道,便是送了旁人好大一笔横财。
院子里,鸨母恐凄凉的哭声惊扰了行院里的欢乐气息,命龟奴们将小女孩拖去柴房教导。在荆条的伺候下,她们很快就不敢放声哭泣,只有偶经门外才能听到几声无助或绝望的“爹娘”,似乎还盼着有谁来搭救自己一把。等她们知道谁也不会来的时候,就会乖乖认命了。
蝶娘自嘲地笑了两声,起身出门。
月娘和锦娘看见她前来,暂停笑闹,略弯腰行了个礼,道:“姐姐。”两人口气虽软,眼里却也没什么恭敬。
正当红的虫娘斜斜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算是向前辈见礼,随手拢了下鬓边,不经意露出只上等羊脂白玉雕的缠花草臂环来,引得其他姑娘们纷纷惊赞。
蝶娘知道,自己在她们眼里已不年轻了。从前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的鸨母已让她为新人腾了三次房间。就算行院讲究以艺侍人,也少不了色相,相熟的姐妹大部分已离开,如今趁着姿色犹存,她也是该想退路的时候了。
她们这些贱籍之人,退路不外乎几种。大部分是被有钱恩客赎回去做妾室,若遇上大妇软弱宽厚,可在后院平静过完后半辈子;若遇上大妇心狠手辣,过上几年便静悄悄地不知所终,当天被打死抬出来的也不是没听说过。还有些嫁了龟奴戏子,留在行院做教习,生了儿女再操旧业。更有性子刚烈的,受不得被冷落的委屈,直接嫁了河神。
每个小姐都知道行院生活再好,也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待到年老色衰之日,便是凄凉之时。盼着能在迎来送往间遇到有情人救她们出火海,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有被骗的,有从来就未曾走出去过的……
蝶娘也盼着在年老珠黄前有人救自己离开,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知冷知热,让她安稳度日。
这世间能有这样的好男人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窗前是佳娘在用李太白的歌试嗓子。年轻的女孩总觉得来日还很遥远,噩梦永远不会降临。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风流士子,波光流转的眼里有着热切的希望,仿佛在盼望着谁。她的歌声极美、极柔,仿佛将人带回了年少时那无忧无虑的岁月。
蝶娘忽然想起了那个人……
他是否还记得她?
贰
在很久很久以前,蝶娘还不叫蝶娘的时候。
扬州参军有独女,名叫叶崇娘。
叶崇娘年仅十岁,相貌极好,任谁都看得出是美人胚子,整个扬州城的同龄男孩都围着她转。可惜叶崇娘自恃才貌双全,心高气傲,对这些男孩没一个看得上眼,家世好的嫌不够温柔,温柔体贴的挑剔没有才学,有才学的嫌弃不够英俊,英俊的又嫌家境不好……最最讨厌的是杨大户家的臭小子,家里连个当官的都没有,不过是有俩臭钱的土财主,仗着他们俩爹爹有过同患难的交情,两家又住在一条街上,他就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缠着她“妹妹”“妹妹”地叫个不停。
臭小子的名字是杨璞,人倒是个好人,就是脑子笨,缺心眼!
他爹盼着他读书,他背完上半句就丢了下半句;他爹盼他算账,他练了两年,算盘珠子都拨不对;他爹盼他学行商,他性软好骗,几句好话就被哄了;他爹盼他学待人接物,他分不清真话假话,只会闹笑话。最后他爹死心了,决定将来多划几个庄子给他,让他做个什么都不用管的小地主,安安稳稳混一辈子。反正杨家人厚道,家庭关系很好,杨璞的两个哥哥都乐意照顾这个小弟弟,怎么也饿不着他。
杨家是暴发户,种田起家。杨璞的娘原本是个村姑,穿着打扮极其粗俗,最喜欢大红大绿的料子,最喜欢金银硬通货,镯子要粗要大,簪子要宽要奢华,伸出手来四五个戒指,恨不得全身披金戴银才能显出自己的身价。她说话嗓门大,用词粗俗,不会看人脸色,经常惹人发笑,有次席间还滔滔不绝地说起牛粪养田之事,全场震惊欲呕,她却茫然不觉。叶崇娘只要想到她描述的画面,一天都吃不下饭……
杨母劝解:“女孩子不能吃那么点,太瘦不好,圆润些才好生养,是兴旺之相。”
叶崇娘羞得恨不得死了过去。
叶母倒是很喜欢杨大户一家,她总说杨母话粗理不粗,性情直爽不扭捏,经常积善行德,是个好人。她知道杨母初入富贵人家,不善交际,处事间很是惶恐,便为她指点穿着打扮,教她大户人家的礼节和人情往来。杨母很是感激,言谈虽然还是粗鄙,礼节却慢慢妥当起来,手上的金戒指也从四个变成三个。
杨璞尚未成年,可以出入后宅,杨母经常带他上门来,希望熏陶点大户人家公子哥的书香做派。杨璞在先生的严厉教导下,倒也学会了些礼节,可是叶崇娘不止一次看见他背着人,像个泥腿子般蹲在路边吃街头小贩卖的大饼,吃得满嘴都是渣。
杨母看见了,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吃!就知道吃!专吃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咋就不会学人家公子哥吃千层糕呢?这大饼香不?给娘一个!”
杨璞乖巧地递上大饼。母子俩便一起毫无仪态地蹲在路边吃得不亦乐乎。
叶崇娘都无语了,她一点都不想和这样没教养的人搭上关系。奈何她娘很喜欢杨母和杨璞,说他们忠厚老实,是最踏实的人家,日子轻省,还私下开玩笑说过如果自家是个穷秀才或土财主,门当户对,把女儿托付给他家也是不错的。
叶崇娘吓得半死,和娘闹了三天别扭,直到叶母保证再也不开这种玩笑才作罢。
杨璞却没有自知之明,他每次看见叶崇娘都会发呆,从来不眨眼,总是跟在她后面说着傻话,任叶崇娘怎么赶都赶不走,像条追着肉骨头的小黄狗。
叶崇娘最看不上他这没出息样,婉转说过几次,也让丫鬟去告诫和冷嘲热讽了几次,让他不准跟着自己,他就蔫头耷脑地夹着尾巴跑了。过了几天,叶崇娘发现他又忘了告诫,继续跟在背后,气得没奈何,又顾着大家闺秀的脸面,不好当众骂人,满肚子气都快憋死了。
大家都把两个孩子闹脾气当笑话看。
杨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意,更知道叶崇娘是整个扬州首屈一指的女孩子,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又是官宦千金。虽然爱得不得了,可自家除了几个钱什么都没有,儿子除了性格老实、身体健康、高大壮实些没任何出色之处,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缺心眼儿。别说叶杨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就算门当户对,她也不能为了自家傻小子求娶人家那么出色的女儿,这不是糟蹋人家吗?!
杨母做事干脆,是个爽快人,趁着还没闲言碎语的时候,回家揪着儿子的耳朵,狠狠用藤条将他教育了一番,告诉他叶家对自家的恩情,告诉他什么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勒令他不准跟着叶崇娘,不准和叶崇娘说话,更不准对叶崇娘动心思,连念头都不准有,若是给人家姑娘惹了不该惹的闲话,就让他爹用板子揍死他。
杨璞号啕大哭了一整晚,被迫应下。
叶崇娘松了好大一口气,回首又觉得他傻得有些可怜,可是门户之别和感情之事是不能勉强的,杨璞的做法本来就不合适……
淳化五年,柳宜以赞善大夫调至扬州,柳永随往,习作《劝学文》。年仅十岁的孩子,竟写出:“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小小年纪,竟如此好学,扬州学者皆感叹,只道有子当如此。
柳永出身官宦世家,不但聪慧,长得也很俊俏,行事间风度翩翩,性格温柔体贴,待人和蔼可亲,哪怕面对粗俗仆妇也彬彬有礼,从不仗势欺人,也不恃才傲物,大家都说只要不出意外,必有锦绣前途。整个扬州的女孩子都悄悄喜欢他,每次茶会花宴,小女孩全部都围着他转,缠着他给自己念些诗,哪怕是听不懂,听着他那抑扬顿挫的吟诗声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