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巨大 直达底部
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双生花

杏花丛中,纸鸢飞,纸鸢飞……

追不上,看不着,消失天际,不知会堕入皇家后院还是贫民瓦窑?

杏珍从来不需努力,却有把她当心肝疼、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的父母和关心疼爱她的兄长;绫罗绸缎从来不缺,珍珠宝石随意插满头,打扮得十二分出彩;家中请的西席又是出名的大儒,她自己也聪明伶俐,许多东西一点就通;再加上母亲上下打点,父亲又攀上好关系,年下升了司库,有了个肥差,左邻右里加倍奉承,直夸杏珍贤良美貌、心灵手巧,是劈柴胡同里第一美人,就算拿出去和入选秀女比也绝不逊色。

杏贞读书习字不行,每天在母亲严厉的教导下学着针线,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好几针绣歪了,扎了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换来更严厉的训斥。

“哭什么?是短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哪家姑娘不是这样被骂大的?你外祖母当年教导你额娘的时候更严厉,你若不好好学,将来出去丢了叶赫那拉家名声,让你阿玛和额娘的面子往哪里放?如何让你哥哥抬得起头?”叶赫那拉家的训斥,“何家有钱,又正得势,纵使你与何家女儿差不多,甚至更强些,大家也会捧他家女儿。哼,天下人都是趋炎附势之徒,统统跟着富贵权势走,若你入选秀女,有了好前途,那大伙儿就会说你是第一美人。”

杏贞重重地点头:“我会有出息的,总有一天,我要让天下所有人都奉承我。”

叶赫那拉家大感欣慰,嘴却硬:“额娘也就是听着,你学习爱躲懒,谁知道你做不做得到?再躲懒下去,别说入选秀女,只怕家世被败坏,要在大街上讨饭去。就像马佳氏家的那个不争气的混账小子似的,混得要去赌坊骗钱花,被人扭去官府,一状告上,没想到审理的官员却是他家以前放出去的包衣,奴才主子见面好不尴尬。又或者是乌拉氏家的女儿……”

杏贞忍不住打断:“额娘,我是不会混成乞丐的。”

“谁知道的,额娘说这些也是掏心窝为你好啊,你再看看齐家的那个女儿,长得比你漂亮伶俐一百倍,就是不听长辈话,结果……”

“额娘,我不想听这些。”

“额娘也是为了你好,你要不是我亲闺女我还不和你说这些呢,你看看李家的女儿,当年……”

额娘的训导永远是那么长、那么烦。

更强的压抑感堵在胸口,仿佛透不过气来,她要如何宣泄?

杏贞低头听训,咬着唇,沉默不语。

天真烂漫的杏珍很喜欢杏贞姐姐,闲着总爱找她玩。

“这是我大哥从洋人手上买来给我做生日礼物的自鸣钟,姐姐来看,好玩吗?还有一套香脂,据说是进上的,和宫里娘娘用的一样,姐姐喜欢吗?喜欢我就分你一盒,回去试试,很香的……”难得好友来访,杏珍像个小雀儿般叽叽喳喳,将生日礼物拿出来献宝。杏贞羡慕地用手摸了摸金子做的钟面,开口道:“别想玩儿,过两天采晴格格在定王园办桃花宴,咱们托福,也收到了帖子,但那天来往的都是贵人,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不怕,”杏珍随口道,“我娘说咱们大大方方去,不失礼就成。”

“大大方方啊……”杏贞摸摸鬓间镶珍珠的小金花,那是她额娘过去的嫁妆,虽然也算带得出门,但珍珠颜色已旧,款式也老,混迹在那群人精般的名门贵女中,想必能被看出她家境窘困,说不定还会受冷眼嘲笑,不由叹了口气。杏珍将她为难的神情看在眼里,于是打开首饰盒,取出一朵用蓝宝石做蕊的金色芙蓉和一朵用红宝石做花蕊的金色牡丹,这两个都是最新的款式,她大方递上道:“我那天穿上新做的蓝裙子,正配这朵芙蓉花,姐姐穿你额娘前两天给你做的桃红色新裙子,配上这朵牡丹花最好。咱们同年同月生,又同邻同名,嘻嘻,到时打扮得像对亲姊妹,让大家误会,岂不新鲜好玩?”

杏贞又喜又羞,想要接又不好意思接:“首饰很是贵重,咱们这样……好吗?”

杏珍不以为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姐姐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回来还我就是。”

杏贞迟疑:“可是……”

杏珍直接把珠花塞入她怀里,撒娇:“好姐姐,我就是想和你打扮成亲姐妹啦。”

杏贞终于点头:“好,谢谢妹妹了。”她笑着感谢,可是心里的压抑却越发沉重,手中珠花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好友却能随便借人,两人的际遇,实在是天上地下。从小到大,她从未缺衣少食,可是她的心似乎缺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杏珍有而她没有的……可是面对杏珍娇憨可爱的笑容,面对她体贴温柔的安慰,杏贞又觉得自己的痛苦是小肚鸡肠,赶紧甩头抛开了这些小小的不快,和好友一同研究两天后桃花宴的穿着打扮去了。

杏珍胆大敢想,杏贞做事稳重,两个小女孩在穿着打扮上都有天赋,她们经常一个提构思,一个做判断。窗外是暖洋洋的夕阳,窗内是暖洋洋的笑声,女孩间的友谊,其乐融融。

定王是身份高贵的亲王,他的女儿也是天之骄女,所以赏花宴的后院,鲜衣怒马,宾客如云,脂粉的香味盖过了桃香,明晃晃的首饰比艳阳更刺眼,女孩们娇艳的容颜比春色更灿烂,大伙笑着,闹着,或一两知己,或三五成群踏春来。

定王家的多罗格格采晴被众人围在当中。满人爱簪花,她穿着大红色的旗装,袖口镶着四道粉色滚边,满是绣花,花团锦簇的旗头上配着大颗红宝石镶嵌的黄金孔雀,衔着朵金刚石雕的牡丹花,随着她走动而微微晃动,艳丽得不可方物。众人纷纷夸赞她的衣衫首饰构思巧妙,尤其是衣服滚边做得精致,黄金孔雀翅膀随风颤动,栩栩如生。甜言蜜语蜂拥而来,让这位年幼的多罗格格非常自豪。

杏贞与杏珍走入场中时,引起大家注目,虽然她们的首饰服装并非最名贵,却在衣袖处镶了七道彩色滚边,如彩虹般盘旋双臂,格外创新,非常别致。姑娘们都看得眼馋,纷纷议论,暗记服装花式,准备回去照样制作。亦有与她们相熟的女孩有上前打招呼的,羡慕的、嫉妒的、打趣的,一时热闹纷纷,引起采晴格格的注意。她盯着两个女孩袖口上的滚边,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含笑带众女走来。

出门前,母亲都循循叮嘱,若和贵女们关系搞得好,对以后有帮助。

定王是今上心腹重臣,采晴格格是定王的掌上明珠,不可怠慢。

看见多罗格格注意到自己,杏珍感到非常开心,她搜肠刮肚想贵人都喜欢什么东西。杏贞则紧紧拳头,她早已打听过采晴格格喜欢的诗词和话题,准备好的奉承话已挤在喉间,只待蜂拥而出,一举夺得采晴格格的青睐,最好能顺利成为她的闺中密友,然后入贵人眼,为日后铺路。

采晴格格露出个灿烂的微笑,朝她们徐徐走来。待格格走近,两人都带着最标准的笑容,俯下身去,低头行礼。

可是,没有期待中的招呼,只有裙角的香风从身边淡淡飘过。

采晴格格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然后对站在两位小姑娘身后,刚刚进门的琳妃娘娘的侄女绽放出如花的笑容,热情相迎,与她挽着手走入正席,亲热得仿佛亲姐妹。

杏贞与杏珍的头低着,礼行到一半,她们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石头雕的人像。

然后,裙角香风再次从身边淡淡飘过,采晴格格飘然而去,她在回去的路上依旧没有看这两个小女孩,仿佛那只是两个清水般透明的物件,从来未曾存在。

杏贞与杏珍孤零零地站在路上,就像两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进退不得,笑容还僵硬地留在脸上,丢脸到了极点。其余女孩看出了采晴格格的心思,也看出了两人的尴尬,可是普通小吏家的女儿和得宠的亲王家女儿,朝哪边靠拢需要思考吗?有厚道的上前安慰几句,说是格格事忙,照顾不到所有人;有坏心眼的偷偷讥讽两句,说她们看不清自己几两几钱重,更多的是明哲保身,装作看不到。还有个与采晴格格交好、一心奉承的狗腿子,没脑子地奚落:“厚脸皮,不过是个笔帖式的女儿,说不准格格根本没给她们请帖,自己混进来的。”

刚刚进门做客,怎能马上拂袖而去?

采晴格格可以骄纵,可以不懂人情世故,她们作为小吏的女儿不能不懂。

杏贞不敢回嘴,咬牙切齿地拉着杏珍去九曲回廊处,找了个偏僻角落待着,深呼吸几口,仍无法平息胸中的羞愤,悄悄抱怨:“宁欺富家翁,莫欺少年穷,那姓马的丫头真是可笑,不过是乡下来的土财主的女儿,半点规矩都不懂,别人拿她取乐还以为得脸,莫非觉得家里出了个芝麻绿豆官就变凤凰了?竟敢如此埋汰咱们,她不知满洲姑奶奶的前途都在选秀上?也不怕别人得势后收拾她?!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杏珍愣愣看着不远处的桃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