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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花

杏贞继续抱怨:“唉,真是失算,都是听额娘的话,想着宁王妃喜欢喜庆,所以穿了鲜艳的衣服,早知道采晴格格不喜欢在衣饰上被抢风头,我们就不该穿这件衣服,应该穿素雅点的颜色,稳重大方,说不定更得贵人青睐,你说是不是?”

“嗯。”杏珍漫不经心地应下。

杏贞问:“妹妹,你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就这样回去我不甘心。”

杏珍走神没回答。

杏贞推了她一把,再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啊?怎么办?”杏珍梦醒般回过头来,略一沉思,高兴地指着桃枝顶端,灿然笑了,“姐姐别生气,你看那碧桃花,开得比咱家院子里的美多了,上面还有黄莺鸟,正在唱歌呢,它唱得可好听,我都入了神。”

原来她没听自己在说什么。

原来她忘了刚刚受的屈辱。

原来她不在乎采晴格格的恶劣态度。

权势财富如过眼云烟,不足挂齿,她只稀罕那满园春色,碧桃花、黄莺鸟……

因嫉妒和愤怒扭曲面孔的人只有自己,变得丑陋的也只有自己。

杏贞忽然知道那么多年堵在胸口的难受是什么了。

杏珍,这个同年同月、同邻同名的小姑娘,是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总是轻而易举地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她的世界里从未有过挫折,没有过责骂,没有人给过她压力,也没有人提过要求,她不在乎功名利禄,不计较得失,快乐幸福地成长,不知疾苦,不知悲伤,不知怨恨,更不知努力为何物……

不,她根本不需努力!她只需云淡风轻地笑着就能讨好所有人,就能把自己衬托得如肮脏丑陋的泥污。而在压力和鞭策下长大的她,却永远无法学会这样的从容。

铺天盖地的嫉妒从地狱最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席卷全身。杏贞死死盯着杏珍那张娇艳的脸,黑色的眸子里是如泉水般的纯洁,带着能一眼看到底的单纯笑意,美好得有让人毁坏的冲动。

杏贞对好友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怨恨,这种恨是从日常生活中慢慢积累的,如蚂蚁腐蚀骨头般,一丝丝,一寸寸,痒痒地蔓延,直至心窝的最深处,像滚烫的烙铁深深烙下的印记,怎么也消不去。

杏珍发现不对,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杏贞沉默,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她漫无节制地思考,如果让这样的女孩落入尘埃,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美好。

杏珍轻拉她袖口,诧异问:“姐姐,你的脸色怎么变了?”

杏贞回过神来,挤出个温柔笑容:“我们回去吧?”

杏珍不解:“她们说待会还要唱《秦良玉》,是很出名的戏班子,打得很是热闹,咱们看一眼再走好吗?”

杏贞摇头,坚决地说:“我累了。”

……

车内,牡丹金簪摘下。

有些感情,再也无法回到最初。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低头奉承,是为了有一天让全天下都跪拜在你脚下。”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察言观色,是为了有一天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谄媚逢迎。”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节俭朴素,是为了有一天让你拥有数不尽的珠宝首饰。”

“杏儿,额娘什么都不图,只求你前途似锦,光宗耀祖,你能明白额娘的爱吗?”

爱是鞭策,爱是负担,爱是压力。

鞭策是仇,负担是累,压力是恨。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叶赫那拉·杏贞向天发誓,今生今世,就算不择手段,就算负尽天下人,也要过得比所有人都风光!都高贵!”少女对着烛火,喃喃自语,精致的五官闪现出异样的光辉,洗去少女的最后一丝纯真,美得邪恶可怕。

她永远不需要爱。

杏珍并不知道杏贞的心变了,她一如既往地信赖、喜欢邻家这位温柔可靠的大姐姐,有烦恼话都会和她商量。无忧无虑的她,最近有了件天大的烦恼事,忍不住找好友商量。

这件事就是她的亲事。

何家爹娘疼爱女儿,女婿是经过千挑万选,挑家世、挑才学、挑人品,挑来挑去终于挑出个万中选一的好儿郎。那是匡源的次子,说起匡源,他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十三岁中秀才,二十四岁中举人,三十四岁成皇太子老师,前途似锦。虎父无犬子,他教出的儿子虽不及父亲威风,亦是一等一的才子,更兼英俊潇洒,品德优秀,是京中少女们倾慕的对象。偏偏他在拜佛的时候一眼看见了杏珍,大为倾心,于是派人上门探口风。本是千好万好的亲事,却有唯一不好的地方,匡家是鲁人,北方女子缠足成风,引以为美。匡家奶奶就有一双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对媳妇最大的要求亦是在此,她觉得大脚女人上不得台面,只配嫁乡下穷汉。可是京中的满洲姑奶奶是不裹脚的,在她们带动下,汉女裹脚者十户不过五六户,未裹脚者,除了特别心疼女儿又开明的人家外,大多是穷人家的女儿。

杏珍三岁的时候,为了将来找好亲事,何家原本也想狠心给女儿裹的,可是刚刚裹了一下,杏珍就哭得杀猪响,何氏心疼女儿,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最后不了了之。原以为也就嫁个门当户对的普通人,未料有如此青年才俊看上自家女儿,有才学,门第好,家风好,有钱有势,人口简单,按人间如意郎君的标准没有比他更好的了。而且杏珍嫁过去是大大的高攀,不但日子过得舒坦,还能对父母兄弟有提携,偏偏婆婆的唯一要求就是要小脚,她对杏珍样样都满意,就是嫌她一双大脚很土气,非要她裹脚才肯说亲。

裹脚要硬生生把脚折了,多疼啊!

杏珍原对匡家儿郎的才貌很是中意,却被这个条件吓得浑身打战。她母亲也是大脚,对裹脚的苦楚所知不深,又见世情如此,风俗难逆,所以对女孩子付出点痛苦代价就能找到好亲事持赞同态度。而疼爱她的父亲脑子也比较僵化,又极喜欢匡家,男人只知裹脚后行路的美态,却不知代价多大,他觉得不过是眼一闭脚一伸,狠狠忍两口气的事情,所以也来劝说。就连她大哥也遗憾地劝告她,谁让她不是满人,就算硬是推了匡家好亲事,汉人女孩想要嫁得好,总归要裹脚,他不是不心疼妹妹,但他也担忧妹妹的前途,实在是为难……

随着做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听着家人一面倒的意见,杏珍捂着白嫩的小脚丫,怕得夜不能寐,唯恐父母带人进来就把她抓去裹了。

恰逢其时,杏贞上门看望她,她抓住机会把苦水一股脑儿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