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侍贤不置可否。
他说的王子,其实是说那武帝皇甫暄,皇甫暄在世时,常年行进在疲倦辛劳的路程上,他餐风露宿,为国平乱、缔结邦交;像众仆之仆一样服侍着大月,却被诬陷叛国犯谋逆;而从此后,那些曾经跟从他的人,不但不能呼他的名、称他的号;反而位处卑贱、至今被轻看……
比如这位君王的内人皇后娘娘,入了一回京城,便要被乱刀砍死;他的后代,你,温无霜,也差点惨遭毒手,而你之母后江亦慈,要用搅得京城大乱的杀身之险,方能保得住你的性命。
更莫说皇甫暄的那些旧部,这些年被当今圣上诛杀怠尽,没杀的也隐姓埋名不敢出头。
而那仆人,便是当今圣上皇甫昌了,他得来王位之后是多么耀武扬威,皇甫暄后人逃亡荒山,而他皇甫昌则统辖天下,说着虚伪的大话,这世间不是已经颠倒反常?不是仆人骑了马么?
如此,首即尾,尾即首,在上即在下,在下即在上,便是那忤逆僭越者僭居于高位为王,而真正伟大者反至默默无闻成庶成仆之因由了……
他和残部多年蛰伏,不过是想留着皇甫暄一脉,可惜,当今圣上,始终要赶尽杀绝,所以这样有感而发,不过是表达他多年的愤忿和失望罢了。
“巫先生?巫先生?”小温无霜看他走神,不禁轻唤道:“你确定看到的是这些?”
巫先生用空洞的双眼“看”向她,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极其暖和,小温无霜一愣,觉得这巫先生拉着她的样子,像梦中那位天尊一般,拍她,唤她,带她走到天亮的地方……
可惜,那天尊看不到自己那仙子般的母亲,想来便是一憾。
这样一想,是了……确实是梦了……
小温无霜自己也糊涂起来。
接着巫先生又“看”向她的父亲和母亲:“正如老身所言,这位丫头万不可接近那方,否则要么大贵,要么大祸。”
这话是说给温无霜听的,他希望聪慧如温无霜,能听得懂,怯贵避祸,方是良方。
温知府和江亦慈郑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接着巫侍贤又转向小温无霜,对她说:“丫头,铁器钝了,若不将刃磨快,必然将会多费力气。”
巫侍贤隐隐觉得这小公主,有这胆量独闯宫禁,作为皇甫暄后人,将来恐怕无法摆脱那北边吸引她前去的命运,那么他希望她能明白,如果一切不能遂了她的愿,她也能接受她的命运。
可是天机不可泄漏,他自然不敢说得太满太破,而且,将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铁器钝了?何为铁器?又是何种铁器钝了?
又开始说什么疯言疯语了?
小温无霜听不明白,她心中有太多疑问,便不再理会他,只拽了拽母亲,问:“母亲,萝蒿是什么?”
江亦慈愣了一下,知道小丫头是在说“莪蒿”,于是扭头看了一眼小丫头那被黑嬷嬷挂在衣架上的裙袂。
没想到小丫头在跑往帝京时给自己翻了一件这样的锦袍带上。
为了纪念杜舜英的恩德,她将自己那件改小,让小温无霜穿着;只是,没想到,听玉尘姑姑说,许正是自己这次给杜舜英送衣服的小小动作,竟在七年后,给杜舜英引来杀身大祸,那皇甫昌,竟不知从何处得知她江亦慈活着,全是拜了杜舜英所放,竟不念及自己儿子的天伦,悄然暗害了这位结发皇后……
裙袂上碎针叶黄绿花,一簇一丛,在裙边铺天盖地……她的眼睛又湿了,让她瞬间想起了她祭奠的那个亡人、她的恩人。
这丫头怎么会知道莪蒿的?
她突然想起,刚才小丫头问她,是不是一个小亲王救了她,是不是她还有个小名叫萝蒿,也听知府老爷提过,确实有个小亲王在朝堂上胡乱喊着“萝蒿萝蒿”时,小丫头就被扔了出去。
聪慧如她,瞬间明白,定是杜舜英的麟儿也在朝堂上吧。
真是孽缘。
她因锦袍而得生,杜舜英因锦袍而致祸,皇甫麟和温无霜又会因锦袍而结缘吗?
她害怕极了。
她盯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去,悄悄地趁人不备长长地叹了口气,向黑嬷嬷使个眼色,黑嬷嬷将那裙袂摘了下来。
从此,小温无霜再也没见过那萝蒿裙。
温无霜看着两人的动作,只觉母亲的行为让她诧异,不知道的是,江亦慈后来总是捧着她的萝蒿裙,默默落泪,而每当此时,想着缠绕的这些因果,她心中的绞痛便也更增加一分。
不久,温无霜这差点丢了性命的大病总算好了,但从此,温无霜也被禁了足。
甚至上元佳节江亦慈都不再让她出门了。府里上下,也都对她这次大病,讳莫如深起来。
她的名字,从那天起,不能再叫“温暖”,是因巫先生做法需要,改了,从此,她没有大名,只能叫“温无霜”。
温无霜后来也才知,江亦慈说的那所谓巫蛊,就是她们当地风俗,那个“烧替身”,据说,“温暖”的名字给了这个纸人替身,把它烧了之后,一名换一命,她才还了魂来,得以存活。
本来她姓温名暖,小字无霜,所以也算不得是大改。
但江亦慈总归还是有些不同意。
暖者暄也,她给闺女取这个名字,是思念霜儿的父亲皇甫暄,并期望这个小丫头能承其遗志。
“名字是一个人的灵魂。这一次,我真的不想放弃了。”
巫侍贤说:“是,名字是一个人的灵魂,娘娘恕奴才斗胆试问一句,娘娘您现在叫什么呢?您也舍弃了本名,改叫陈颜如了……。而且,咱们要是不这样说,小公主怎么能够相信我们呢?”
江亦慈泄了气,她舍弃“江亦慈”改名是因为她得保护她这闺女,好让她能隐姓埋名地活下去;现在让闺女舍弃“暖”字改名,却又是为了救闺女之命,好让她活得没有牵挂……
一改再改,她心中总归有些酸楚,她不愿别人提起皇甫暄,又怕再折腾下去,这世间便真的再无皇甫暄……
这世间是真的再也容不下皇甫暄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