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意外的是，岑鹤居然带了几坛子白云居的好酒。虽然我不是好酒之人，但是雪夜围炉，没有壶中之物实在是有些不应景儿。更何况，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弄得我自己也是疲惫不堪，喝上两口，也能解解乏。

老和尚早就被岑鹤这群人吓得猫在禅房之中不见人影，两个小的却经不住肉香的诱惑，眼巴巴的趴在门里顺着门缝往外瞧着。

我笑着招招手，将两个小和尚叫出来，给他俩用大碗一人盛了一大块带骨头的肋条子肉，俩孩子也不等凉，用小手抓着吃得咝咝哈哈的，油渍麻花的小脸上满是满足的神色。

“这两个孩子不错啊，出了家有些可惜了。”回头看，岑老爷子拎着一坛子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我的身后。武功高强的人走起路来都没有声音，和鬼差不多。

我摇头道：“老爷子，没啥可惜不可惜的。在这寺中或许没有出息，却不见得饿死，要是不出家，这两个孩子这会儿早就成了路边冻骨了吧。”

岑鹤拎起酒坛子对着嘴咕咚咚的河洛几大口，一抹嘴，恨声道：“刘黑闼该死！徐圆朗该死！”

我苦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只是拿筷子插了插锅中的肉，看着熟透了，连汤带水的捞出一盆子羊肉，让惊鸿端去贺若瑾瑜的房间，屋里面也有两个孩子呢，女孩子胆小，不敢出来，这会儿也不知道馋成什么模样。

“怎么不说话？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岑鹤眯着眼睛看着我，疑问之中带着一点儿寒意。

我摇了摇头，缓缓道：“不管是谁，只要是造反，就该死！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就一番帝业，更是需要血流漂杵才能做到！我只是在想，这些人造反的时候，那么多的百姓都从了贼，难道都被迫的么，还是真觉得跟着这些人造反有希望？”

岑鹤一怔，随即寒声道：“陈墨，你此言何意！你可知道，这番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便是掉头之罪么？”

我叹了一口气道：“老爷子，这几天我一路上看到了无数的灾民，你知道让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让我最难受的，就是这些灾民的眼睛！这些人的眼睛里面充满了麻木和绝望，从这些人的眼神之中，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岑鹤怒道：“你说的没错，可是，这些百姓都是那些反贼造成的，你不是不知道？！”

我点头道：“我当然知道，这也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的事情。”

岑鹤森然道：“把你的道理说给老夫听，但愿你说出来的道理能够让老夫满意，不然的话……。”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接过岑鹤手中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半碗酒，一口干了，缓缓道：“老爷子，我是想说，朝廷错了。”

岑鹤一愣，似乎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我盯着岑鹤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朝廷错了。”

岑鹤的瞳孔猛地一缩，寒声道：“陈墨，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我叹了一口气，慢慢的点头道：“当然知道。老爷子，我下面说的这番话，是说给您听的，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您能转述给秦王。”

“说，老夫听着呢！”老爷子寒声道。

“半年之前的河洛之战，朝廷大胜！可是，在大胜之后，朝廷却急于求成，迫不及待地就将窦建德在长安明正典刑了，在我看来，这绝对一大败笔，若非如此，定不会有今日之局面。”

“你接着说！”

“那窦建德虽是草莽出身，却素来重信然诺，为百姓所敬重。几年以来的经营，更是招贤纳士，收买人心，这几年，其威望在这河北道堪称如日中天，郡县官人莫不争相归附！而且，就是这样一个深得民心的人，战败之后，其夫人却在尚有一战之力的情况下，选择举国投降了朝廷。为了什么？为了不再生灵涂炭！

可朝廷做了什么？朝廷罔顾民意，将这对深得民心的夫妇解到长安像狗一样屠戮了！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朝中的大人们就没考虑过河北道的数十万百姓怎么想么？老爷子可知，这河北道各处，有多少处百姓为窦建德自发修建的衣冠冢！”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若是不杀，何以警示后者！”

我无奈道：“老爷子，这话本没错，可是，即便要杀，也须得等到这河北道绥靖之后吧？好，就算是朝中大佬们都如你所想，可是接下来做的事情又如何说？那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王小胡等人，哪个不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猛将，怎么可能接一纸诏书就乖乖的去长安受戮？这不是逼着他们造反么？如果这刘黑闼不受了这些人的唆使，这河北道如何能成今天之局面！”

听了的话，岑鹤的眼神由凌厉而黯然，叹气道：“窦贼之事，秦王本是劝阻过圣上的，无奈，圣上却不听劝阻……。”

我长吁了一口气，缓缓道：“老爷子，如今之事，秦王出兵评判已成定局，不过，在我看来，秦王此行，真需要改变一下策略了。”

岑鹤一挑眉：“改变策略，此话怎讲！”

“无他，八个字而已。剿抚并行，恩威并用！唯有如此，方能还给这河北到一个长治久安。”

岑鹤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缓缓道：“你方才说的这些话，老夫会帮你转呈秦王的，至于秦王如何做，老夫无法左右。”

我躬身道：“如此，多谢老爷子了。不过，在下仍有几句话要讲。”

岑鹤点头道：“你说，老夫听着呢。”

“老爷子，朝廷眼下亟需做的事情，就是不让流离失所的灾民冻饿街头。一来，这么做可以恢复民心，二来，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有了归宿，就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从贼。您也知道，大部分叛军都是吃不上饭的底层百姓，若是大家都有饭吃，谁会去造反。”

“这话说的有道理，老夫这就上书给秦王，收留赈济之事，应该很快就可实施了。”

我对着岑鹤一躬到地，叉手而礼郑重道：“如此，陈墨代河北到百姓谢过老爷子的再造之恩。”

岑鹤又拎起坛子“咕咚咚”地灌下了几口酒道：“再造之恩，嘿嘿！若无这些百姓在，这河北道平复了之后又有何用……。”

之所以要和岑鹤说这些，是因为这些事情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的。刘黑闼和徐圆朗的复叛，完全是李渊那个二货造成的结果。在我看来，李渊不只是二，还忘恩负义。想当初，人家窦建德也是抓获过他兄弟和女儿的，可是却不加丝毫伤害厚遣还之。而李渊却在得意之时，毫不犹豫就将窦建德给砍了，这样的事情在以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为主流意识形态中国古代社会来说，完全就是不仁不义的完美诠释。这让一向跟随窦建德的那些将领怎么想？不反你，还能留着你？

再有，历史上李二的这次平叛之行，采取的策略也有问题，一味的高压清剿，反而激起了叛军的同仇敌忾之心，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打得那么艰难。以至于损兵折将，最后不得不采取同归于尽的打法才勉强取胜。可即便如此，李二的清剿也未竟全功，反而让刘黑闼和王小胡等人趁机逃脱，继而借了突厥援兵入境再叛。

而第二次河北之战，李建成采取的方式就极为有效，他一方面以武力压制叛军，另一方面着手收买人心为己所用，彻底从根基上断绝了叛军的生存土壤，直到叛军无处可去之后，才已快刀斩乱麻之势将叛军击溃。最后，刘黑闼被已经暗地之中投降朝廷的部下诸葛德威出卖，和弟弟刘十善在洺州被诛。

当然，李建成之所以能够才用剿抚并重的策略，是有原因的。因为，魏征魏玄成这个河北士族出身的铁杆儿马仔，在这次平叛之中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而且，在魏征的帮助下，平叛之后，李建成在河北和山东一带很得民心。

如今，李二的河北之战还没有正式打响，这时候若是改变策略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觉得，如果李二真能够像史书上写的那样虚心纳谏的话，有了火药和火油的帮助，再加上剿抚并用的措施，应该就没有李建成什么事儿了。

一头猪一口羊，满满两大锅肉，远远不是寺中这二十几个人能够吃得完的。众人吃饱喝足之后，把肉锅盖上了苇席，分别找了空房去歇息了。我也想要回房去歇息，岑鹤却拉了我去到给他留的房间，不消说，吃完了饭，是该聊点儿正题了。

“说吧，老爷子，天儿也不早了，说完了，您也好早歇着。”我打了个哈欠，表示自己也劳累得紧。

岑鹤看着我装模作样的神态，啐道：“十五岁的孩子，如何养成的这副疲懒的性子，也不知道你那老鬼师父是如何教导与你的。”

空房虽然已经打扫干净，却仍旧简陋，只有一榻一几。岑鹤自己坐在了蒲团之上，我没地儿坐，只得盘腿坐在了榻上。

“老爷子，你知道我出山这半年多，最不耐烦的是什么事情么？”

岑鹤扬眉道：“什么事情？”

“我最不耐烦的事情，就是大家有话都不明说，好好的一件事情不说明白了，非得说的云山雾罩的让别人去猜。我就总想，这么说话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就不怕别人猜错了么？”

岑鹤哈哈一笑：“你这小小年纪又懂什么？唯有如此，古人才说知己难求，如果每个人都直言不讳，要知己何用。”

“老爷子，我还是先别当您的知己了，您也别让我猜，咱直说成不？”

“若是老夫真让你猜呢？”

我叹气道：“老爷子。其实不用猜。您这大冷天儿的奔波数百里来找我，目的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火药和火油。怎么，秦王已经开始准备带兵平叛了么？”

岑鹤感叹了一声，随即道：“若是这世间每个人都如你一般聪慧，老夫也不知道会省多少事。”

我正色道：“老爷子，原本我想直接把火药的配方和火油的制作方法亲手呈给秦王的。不过，按现在看来，要是真等着秦王率兵前来再筹备这些东西，时间上恐怕来不及了。所以，我现在就可以把配方教到你的手上，不过，我希望你能保证，这个配方不管如何，也只有秦王一方可以知道。”

岑鹤眯着眼睛看着我，随即微笑道：“看来，老夫责任重大啊。”

我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道：“老爷子，在下当初之所以要制作火药和火油出来，完全是因为高开道和窦成元等人的存在，如今，这两人都已经伏诛，这两样东西对在下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何况，我也知道，这样的东西本就应该是军国重器，早点儿交出去，对在下也是一种解脱。”

岑鹤点头道：“不错，本该如此，这个保证，老夫可以给你。另外，老夫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飞狐县的矿藏，老夫找到了。”

我喜道：“老爷子，那石棉矿真找到了？”

岑鹤微笑道：“不错，老夫看了，那矿藏的确是石头生成的丝麻，而且，火烧不断，堪称宝物。如你所说，有了这个东西，那个叫什么热气球的东西应该可以制作了吧？”

我抚掌道：“不错！有了石棉，飞天之梦可以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