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没有冰柜,夏日里想喝口凉茶,就需要取冰储藏。李潼不明白,这才刚刚入冬,冰层不过一指厚,现在取冰会不会有些过早?要是再掉进去两个,那还不得出人命!
“都是水轮子闹的,冬日里水缓,转得不快,那些个杀才想钱想疯了,整日把冰层撬开,然后用水轮子赚钱,都知道命贵,全站河边用棍子敲打,没人乐意跳河里。得亏窦老头派了人巡视,要不下游就该堵上了。”武户升撇着嘴,一脸不屑地道。
好嘛,全掉钱眼里了!李潼也觉着这帮人脑子不好,大冬天也没多少东西要磨,非跟冰块较什么劲。
正和武户升嘲笑河岸上的人,一辆小木车从身后经过,车上散发出股浓烈的酸嗖味。
李潼一转头,发现推车的人自己认识,好像叫张得虎。
“张得虎,这是干嘛去,弄车臊水打算谋害谁?”李潼问道。
张得虎忙着赶路,听到叫声才抬起头来,见到李潼顿时满脸堆笑,掀开车上盖着的麻布道:“贵人就爱说笑,这些豆渣是送城南的,听说有大用,小人也不敢多问,只要能赚到钱就成。贵人,这都入冬了,小人想跟您打听个事,您瞧成吗?”
李潼点点头,难得有个百姓敢跟自己谈话,这个要求必须满足。
“小人原先是城里的帮闲,有个相好的兄弟叫麻杆,听说是入了左金吾卫将军的法眼,前几月说是升成了校尉,被派出去做事。这眼瞅着都快入冬了,他们家老屋前两日被雪给压塌,小人想帮着修缮,可官府怕小人强占,硬是不许,这才想着跟贵人打听打听,麻杆啥时候回来?”张得虎有些紧张,怕一不小心惹怒了贵人。
李潼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们跟左金吾卫有关系的?”
张得虎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指着武户升脚底说道:“小人帮闲出身,讲究的就是眼里界,这位虽说没用军中打扮,脚上靴子却是左金吾卫的,这才斗胆求您二位!”
细节,细节呀,李潼冲着武户升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做护卫自己会随时暴露目标。
“拿着这块牌子去节度使府,领上十贯钱,去把麻杆的屋子修好。不够就接着拿,要是被我发现你敢贪墨,嘿嘿瞅见这河面没,到时把你扒光扔里头。”李潼开着玩笑说。
张得虎屁颠屁颠跑开了,李潼却陷入沉思,麻杆已经出发近五个月,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不过是点冰碴子,你这船家咋连这都怕,那还跑这来摆渡?”
蒲州城北六十里,黄河西岸。
一个胖子正跟摆渡的船家吵架,身后则跟着男女老少五六百人。
“你这胖子,咋不讲理呢?都说了,这两日冰汛,木船不敢渡,等冰棱子没了,老汉给您全渡过去。”船家披着厚厚的蓑衣站在船头。
胖子正是李渲,带着一帮老弱妇孺走了三个多月,好容易要到达兄弟打下的地盘。结果被条大河拦住去路,这还不让他发起火来。
负责在后方警戒的麻杆听到争吵声,赶忙跑到船边,劝开李渲后,拍着船家的肩膀道:“您老也是摆渡的高手,比蒲州那些强得多,您就给句实话,这河今日能不能渡?”
船家见麻杆会来事,顿时笑道:“蒲州渡的都是些太平船,哪能和老汉比,就这天,方圆百里内,您找不到第二艘船。”
麻杆很想将船家扔水里数蛤蟆,要不是问过,谁乐意大老远跑这过河。
“您老这船也有些年头了,这么着,只要您敢渡,这船我给买下来,另外,您瞅见没,后头这些人的船钱也不少你的。”麻杆指指身后。
船家皱着眉头在那思考,他没瞎,相反,眼神好使得很,打早上起便看到麻杆一行。不是他不敢渡河,而是怕麻杆这些人有啥坏心思,指不定前脚渡过去,后脚就把自个连人带船一起烧掉。
麻杆见船家不出声,从马背上直接掏出个钱袋,掷到船上说:“足金两斤,全是金豆子,不怕官府找你麻烦。这点钱够过河了吧?”
大唐民间可不让金银流通,那是官府用来跟胡人换物时才用的东西,眼下虽说世道很乱,这些规矩名存实亡,可船家要是真敢到蒲州花二两金子买块糕饼,指不定糕饼还没到手,命就先没了。金豆子就不一样,三钱大小的玩意塞鼻孔里都能藏住,平日里贵人出行,都是用这东西打赏,拿到粮行也能换到吃的。
“再加半斤,老汉找个帮手,连夜渡,明日一早准给你渡完!”船家咬牙说出价格。
“成,现在就给你,赶紧撑船。”麻杆从马背上又掏出个钱袋。
退回队伍的李渲来到个软塌前,昭王妃裹得严严实实正躺在那取暖,脸色很差。
“儿呀,怎地不走了?”老王妃虚弱地问了一句。
“母妃,到黄河了,得坐渡船,怕是要耽搁一阵!”李渲老实答道。
昭王妃想爬起来看看,手却传来股钻心的疼痛,顿时闷哼一声,又躺了下去。吓得李渲赶忙帮她盖好被子,苦着脸说道:“都怪孩儿没用,没挡住那刺客一刀,连累母妃受苦。”
“说了,我没事,当初随着潼儿进山就没打算能善终,如今潼儿闯下诺大个基业,别说伤到胳膊,就算卸掉条腿,老身心里也高兴。连蜀中的皇帝都派出刺客来杀咱们,那说明潼儿的本事已经令他忌惮。你这做兄长的也该为他庆贺才是,成天苦着个脸给谁看?”昭王妃嘴角露出丝微笑。
麻杆当初带着一百精锐入关,去时打着河东的旗号畅通无阻,接到契苾一族后,又顺利转进秦岭。可这个身份在出了秦岭后,却碰上了麻烦。
首先是凤翔发生兵变,本可以成为助力的郑畋远走汉中,新上任的凤翔留后李昌言,无法控制诸路勤王军队,导致凤翔防线全面收缩。李渲一行七八百人,目标太大,根本无法安全通过凤翔北上。
好在被李渲逼来的老道白枫知晓秦岭通往山南道的路,于是一行又向南横穿秦岭,绕道同州来到蒲州,中途的艰险无法一言道尽。好几次都差点被盐贼的军队察觉,幸亏麻杆带着一百精锐到处查探,这才避免了路上的伤亡。
可事情在蒲州却有了变化,李渲和麻杆觉着蒲州不安全,绕道北上,在河边宿营。没想到昨天半夜居然混进来十三个刺客,目标直指李渲,昭王妃,和王婉。
麻杆设置的暗哨挡住其中的十二个,没想到还有个刺客居然扮做侍女,趁着李渲带人查看母亲安危时行刺,虽说被李渲及时推开,可短刃还是在昭王妃胳膊上留下道深痕。
彩丝院------这是麻杆审讯出的结果,李渲明白,这些刺客是皇帝或者掖庭派来的。
“这些刺客不像冲着咱们来,倒像是仓促起意,否则只需让那刺伤您的宫女带些毒物,咱们怕是就全”李渲有些后怕地说。
“你这么说来我到想起个事咳咳,那个女刺客使的是短刃,按说行刺该有手弩的,否则如何在白日咳咳咳”昭王妃说不下去了,这一路劳累过度,又赶上冰天雪地还被行刺,病情一下子就加重了。
李渲不敢大意,连忙请来白枫为母亲诊治,自己跑到河边监督渡河的情况。
黄河上的渡船很宽大,船舷两侧还有加厚的木板防止撞击,一次能乘四五十人,王婉蹲在船舱里不敢向外看,只能跟李渲的婆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也不知河东可还安好,当初家中忙于西迁,好些田地都未售卖,晋阳的祖产都还留着。听说前些日子沙陀人又进城劫掠,也不知看管的仆役伤没伤着?”王婉小声说道。
“妹妹怕是担心中山王殿下吧?要姐姐说,什么田呀,地呀的都是死物件,人活着才是正经。你忘了常山王妃没,才进山没两月便一病不起,如今留下两个小的,若非咱们帮着照看,怕是连点血脉都存不下。”李渲的婆姨是个直性子,说话比家雀还快。
王婉小脸羞得通红,转头望见李津的两个孩子趴在船舷边玩闹,又赶忙招呼丫鬟把人拉到船舱里蹲好,生怕掉下去。
李渲的婆姨叹口气:“你就是个菩萨心肠,出秦岭时没见饿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把粮食分给灾民,要不是麻杆带人护着,你怕是早被拉去烤着吃了。”
王婉回想起刚出秦岭的日子,那种场面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明明靠着关中沃土,明明地里的庄稼刚刚收割,可路上到处都是饿死的百姓。麻杆为找点清水,带着人进了个村子,自己也跟着进去,没想到村里居然在吃人,七八岁大的娃娃被砍下脑袋,用木棍穿着放在火上烤,肉还滴着血呢,就有人趴在上边啃。自己吐了又吐,直到麻杆将吃人的村民杀干净,自己才大着胆子把孩子的尸身放到地上,用捆稻草盖住。这世道真的变了么?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连老王妃都不敢睁眼。
“兴许河东还不用吃人吧?哪怕没肉,就算天天吃野菜都行!”王婉这么想着。
船把式没骗人,天不亮就将西岸的六百多人全都送到东岸,临走前还告诉麻杆,这种生意可以常年合作,往后还有优惠云云,被麻杆吐了一脸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