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南柯一梦!
方文修静静坐在蒲团上,直愣愣望着前面的神龛,里面供奉的神农大帝。方文修这半月以来,一直对这尊神位非常好奇,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修仙,会供奉神农大帝。
这是一座独立小院,只有几个老仆,每日除了打扫庭院,就是呆呆出神。方文修也不敢出门,只能在这一方窄窄的天地里,感觉就像那只观天的田鸡。这里的仆从也不出门,每日紧闭大门,各种柴米油盐半月才送一次。
方文修望着神农大帝呆呆出神,往事如梦一幕幕出现:年少时,无书不读,总觉得胸罗万象,怀着始皇帝横扫六合的豪情,四处投奔明主,可叹奈造化弄人。无论曾良,还是华容君,一个个都是刚愎自用。好不容易遇见了孟源,感觉良马遇伯乐,正准备背靠大树建立一方大业,谁知他却胸无大志,只想偏安一偶;先王扫平四地,会战于雍城时,他又战和摇摆不定,一再丧失先机;更可笑的是,都已快城破人亡了,他竟然还幼稚的扶持侍妾所生幼子为王,最终公子羽兵变,诱杀了孟源;自己不得已,只得隐姓埋名逃离;可惜公子羽也只撑了三个月,兵败焚城,好好一番基业就这么断送了。心灰意冷漂泊了几年,又赶上大汉立国大赦天下,这才偷偷回到王城,改名换姓投奔公子长川,做了一个只吃闲饭的门客……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门咯吱一声推开了,方文修也懒得睁眼,寻思是聋哑仆从进来清扫。却听到一个柔和的女声,“先生一切还好?”
方文修慌忙着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三十多岁的美妇,梳着精细的乌云单髻,髻间用木梳仔细篦好,整齐紧贴在脸颊两侧,髻坠之间环着一圈玉饰。精修细眉之下,是一双大眼,充满着善意。红蓝花制成的胭脂,点缀在光洁的脸颊上,红润流彩。一领玄色曲裾深衣外,裹着一领素纱。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公子哥儿,约莫八九岁的样子。
慌忙起身行礼,“见过信阳夫人,见过长生公子。”
来人正是信阳夫人蒲月及其公子长生。
蒲月点了点头。长生年纪虽小,却行了一个大礼。
方文修见蒲月似乎要默思,便拖开自己的蒲团,又拖来两个蒲团,用衣袖拂去尘灰,恭敬放在神农大帝神龛正面。蒲月淡淡说了句有劳了,便安静坐下,闭眼默思。那公子长生虽然年纪尚幼,也有模有样静坐在蒲团上,闭眼默思。
方文修垂手站立,静静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蒲月才结束默思,“先生也坐吧。有几个问题,我想当着神农大帝的神位,问你。”
方文修拖了自己的蒲团,在侧下首坐了,这才回话,“必定不敢隐瞒。”
蒲月也不回头,“记得那个晚上,你是带着公子长川的腰牌来的。”
方文修点头,“是的。多谢娘娘收留。”
蒲月接着问到,“你先不用谢我,救你,也是为了哥儿长生。我记得你来之时天色已经发白,当时你匆匆告诉我天亮必有大变,让我立刻进宫,抢在朝会之前告知哥儿如果有人推荐他为新王,一定要托词才不堪用,母亲久病,此生只愿侍奉病母,安稳度日。再者为我大汉计,理应立贤立长。事情果真如先生所言。”蒲月顿了顿,仍旧是一脸平静,“当夜事态紧急,来不及详细问先生。这半个月巨变纷扰,又不方便来看望先生,我心里头有个疑问一直压着,先生又是怎么知道大变来临。所以还望先生在神农大帝神位之前,一五一十告知。”
方文修叹了口气,“夫人,当晚的事情是这样的……”
方文修迷迷糊糊听到窗外有人轻轻敲窗,惊问是谁,窗外那人回答,说公子有事,着急请各位先生。方文修不敢耽搁,匆忙更衣,前往议事厅。一路上惊奇发现各门各院都已经关闭,原来把守门院的仆从似乎都不见踪影,换上了鹞子营的弟兄,奇怪的是鹞子营的弟兄却一个个除去了甲胄,换上了一身黑衣黑巾。
方文修进了议事厅,发现里面人虽多,却鸦雀无声。方文修默默找了个角落坐下。大厅里一直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悄悄坐着。
方文修私下打量长川,见他虽然一脸平静,但是掩饰不了眉眼中的焦躁不安。他似乎一直在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衣人进来咬着他耳朵说了几句,长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不说话了,就这么一直坐着。
方文修透过窗纸想看看天色,窗外仍旧一片漆黑,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多年人事历练让他敏锐感觉到今夜必有巨变。在巨变之前,长川一直在等待一个准确的信号。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厅里仍旧没有半分人声,除了彼此可以听见的粗重呼吸声。大厅外忽然急匆匆跑进一个黑衣人,咬着长川耳朵说了几句。长川紧皱的眉头立马舒展开了,一掌拍在案几上,“天助我也!”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长川忽然满面堆笑,“之所以深夜吵醒你们,是想送你们一套更大的富贵!”乌泱泱众人满腹心事又焦躁不安的不知等了多少时辰,见长川开了口,这才都舒了口气。
长川点了点头,“你们要么是饱学之士,要么是多谋之人,要么是豪侠之人,要么是骁勇之人,才能丝毫不亚于那些三公九卿,却只能委屈的在我这里做一个小小的门客。你们觉得委屈么?”
“不委屈!”“能为公子效力,从不委屈!”众人纷纷表态。方文修仍旧默不作声。
长川摇头,“你们不觉得委屈,但是我为你们委屈!”说到这里,忽然振臂大呼,“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让你们不再委屈的做个门客,而是封侯拜将,与我共享天下,你们干不干?”
方文修心里吓了一跳,造反?他的头脑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在长川富贵鼓动之下,众人开始变得有些狂野不安了。
长川忽然悲恸大嚎,“就在一个时辰前外面鹞子营的弟兄,拼死从前方传来消息,大王中了胡蒙的埋伏,已经崩了。”听说大王崩了,少不得有人假意痛哭。
忽然一个声音大吼,“大家先不忙着哭。眼下正是我们跟着公子共举大事的机会。”经那人一提醒,都收了哭声。
方文修见长川虽悲恸,却不见任何泪水,不过干嚎而已。长川收住了恸哭,又加了一把火,“自古先下手为强,其他公子捷足先登,我免不了幽禁,你们免不了充军;我们捷足先登,你们就是三公九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众人都打了鸡血一般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方文修心里苦笑,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事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事后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了。心里盘算留守在公子府的鹞子营,不过七百之数;加上府上门客豪侠,也不足千人;以区区千人,去对抗骠骑卫、戍城卫,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长川两次等待消息,尤其是最后一次,莫不是骠骑卫或者戍城卫已经掌握其一?加上左相和荥阳夫人两人的势力,事情或许可成。
长川已经开始分派任务,方文修是随着一队鹞子营去公子长影府邸附近放火,趁着火势击杀公子长影。方文修听长川说到放火,心里大惊。这是一条乱中求稳的计策,这样长川胜算又多了几分。
早有鹞子营送上了黑衣,众人都换上了,外面又套上巡夜使盔甲,又统一在左臂上绑上白带。方文修暗思脱身之策。此时一队队已从府邸侧门悄然出去。方文修回顾,发现长川正在悄声吩咐一圈人,那些人都唯唯诺诺,各自领命追上提前出府的队伍。方文修暗思,这些人不过是事成后猎杀前面狡兔的走狗罢了。
方文修忽然心生一计,走近长川,行了个大礼,“这些年,公子不因我才能浅薄,无尺寸之功而慢待,我心里感激万分。今天终于有机会报答公子大恩,要是此去不能回来,还请公子照应一下家中老母。”他言词诚恳,泪眼模糊。长川十分动容,伸手前来搀扶,“但求同患难,共富贵!”却不料就这一瞬间,方文修已经轻轻从他腰带上带走了腰牌……
蒲月听完方文修说完,才知道那晚如此惊心动魄,将长生哥儿揽进怀里,“世事变化难料,我只求与哥儿能够岁月静好。”方文修苦笑,“夫人与公子岁月静好,但予别人可就是生死抉择。”蒲月默然,良久才说,“那你又怎么找到我母子俩?”
方文修叹了口气,“也算机缘凑巧吧。当晚我随着他们直奔长影公子府邸,因为穿着巡夜使盔甲,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阻拦。我们一路走,一路悄无声息地放火。路过夫人这所宅院时,领头大哥说了句,这是信阳夫人修仙之所,烧之不吉。所以避开了。但是我却暗地里记下了。在长影公子府放火时,寻了个机会,偷偷跑了回来。也算老天庇佑,那晚夫人正巧就在这宅院中。”
蒲月却不知道中间还有这隐情,心里头暗思莫不是自己潜心修仙,感动神农大帝,“冥冥之中,自有劫数吧。”说罢,拉起长生,让长生向方文修又行了个大礼,“哥儿,快谢谢先生仓促之中,在朝会中周全了你我母子!”
长生听话了行了个大礼,方文修慌忙扶起,“不敢当!不敢当!”蒲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前两日听说在一座荒废的宅院枯井中,发现了许多剁碎了的尸身!”方文修黯然,“夫人可知道这当中有没有一个背后带有两尺刀疤之人?”蒲月摇头,“这个不知。我们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也不便过问,只是到处乱纷纷说听到罢了。”
方文修种种呼了口气,“有劳夫人留意下。要是真有此人,那是大王狡兔死走狗烹剪除后患罢了。那时在长川公子府中,这人对我多有照顾。如今他要真没了,我定当努力照顾他老母幼子!”
蒲月点头,“你是个有心之人。”方文修又接着说,“朝会之事,不过保住了夫人和公子一时平安罢了。”蒲月听他这么说,追问道,“先生有好法子让我们母子一世平安?”方文修脱出而出,“走!”蒲月听他说出一个走字,似乎兴奋了片刻,但很快就神情黯淡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走?能走到哪里?”方文修笑了笑,“只有远离王城,远离纷争,才能消除大王戒心,保住平安。夫人要是愿意,我可以推荐一个地方,保不准大王会同意。”
“在哪?”蒲月脱口追问。
“桂阳郡飞天山!”方文修缓缓说出六个字。
蒲月一脸迷茫,“那是哪里?”
方文修似乎有点神游,“那是我老家,在大汉南疆,与王城相距千余里。这飞天山山虽不高,但是两江环绕,风景秀美,祥瑞出没,神仙之所。”
说到这里,似乎回过神来,“如此天远地远,必能消除大王戒心。夫人可以求大王让长生公子封国与此。大王虑及在此封国,一旦有事,可以锁关南防镇南侯;又可以以奇骏五岭之险,阻止黑赤北侵,所以定当允许。”又停了停,不无忧虑地说,“迫不得已,夫人还可以携带长生公子远遁黑赤,毕竟只要青山在,必定有柴烧。”
蒲月沉默半晌,起身向方文修行了个大礼,“愿先生替我母子筹划!”方文修慌忙回礼。蒲月又问,“先生今后怎么打算?”方文修长长叹了口气,“漂泊这么多年,直到此刻方才明白世事无常,都是虚幻。如果能回到家乡,再无牵挂。”蒲月点头,“我母子定当全力。”说罢,带着长生准备离开,“我们不便久留,这里是我的修仙之所,先生在此安住,寻常人不敢来打扰的。”
方文修行礼,目送两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