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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何思春

十五何思春

思人的事情喜忧参半,思春的事那就纯粹是伤怀。外表实诚厚道的乌龟终于没按捺住花花心肠,找情人儿了,而且很陡峭地紧接着就向思春提出离婚。

事情是这样。下岗潮来袭乌龟怕被下岗,措手不及会很惨,每天空了就骑个自行车到处瞎逛瞎钻找备胎,即所谓第二职业,反正在家里呆不住。一天中午走到营门口见一面馆生意好,两开间的铺面坐得满当当的,他站那儿愣神儿羡慕,“这么好的生意,我要有这样子个餐馆那还怕啥呢?”忽的有个女人在喊他:

“乌龟,嘿,真的是你嗦。”

“哪个?”声音好熟,四望没见人,只见人翻。

“乌龟,是我。你咋跑到这儿来了呢?”话音落,女人站在他面前。就是她,他的暗恋,即他在三楼用高倍望远镜经常看的那位丰满妇人。夏天有次,风吹帘动他还如愿看见妇人睡午觉,光着两个腿对着他,乌龟当时就不知魂归何处。面前女人穿的阴丹蓝绣花衣服,腰系围裙,笑笑的样子他真想亲亲。

“西西,是你啊!我乱逛。你咋又在这儿哩,还拴起个围腰,你在这儿帮人啊?”

“帮哪个哦,我自己开的,混口饭吃。”

“你开的啊!好好的生意。”乌龟抠老壳,头皮发烧,生出“竟不如人”的感慨,仿佛苍蝇闻到鳝鱼腥气舍不得走了。西西也热情地喊他:

“耍会儿讪。我正在忙,晃眼儿就看见你。”

“好,耍会儿。”

女人叫张西西,四十来岁,洪雅县人,因男人工伤事故死了顶替来厂。刚来时土里土气,成天埋起个头没睡醒的样子。一年后出彩了,皮肤白了,乌黑的头发式样多了,画眼睛,抹嘴巴,两乳把衫子顶满满,大腿实,屁股紧绷,乌龟觉得像月中的嫦娥,暗里吞口水,思量“怎样才能接近她哩,一个寡妇?农村人木纳,说不定她也喜欢我哩?”乌龟也有想象力的,觉得农村人好欺负,当然不敢公然表露,都是暗地里,比如故意从她身旁经过挨擦一下,含情脉脉地送意儿;找机会递个扳手,帮忙倒水,打饭,领下劳保用品啊等等;西西道谢,乌龟喜滋滋搭讪,过头了挨骂了再离开。但床笫之事始终差得远,得靠梦境。最可气的是西西经常伙到其他人“乌龟乌龟”地嘲笑他。心里怨恨,心曲无人懂,怨西西像个木鸡,也怪自己不长劲,想不出扭转局面的主意。突然一天西西下岗了,瞬间消失,南柯梦灭,才懂起,想念一个人那也是件苦恼的事情。不期然今天在这儿相遇,乌龟又勾起往日的幻觉,那不是天生有缘么,天都不要他离开她,他还顾虑啥呢?这儿跟车间里面完全不一样,行不行可以单刀直入,不用考虑环境,不必花拳绣腿,相当于山里面逮到只野鸡,三口吃还是两口吃都随自己。而且她做的行业又正是他想要做的,看她样子有钱哦。喜出望外,“天遣地造,真的太神了。”

西西见了乌龟也有股莫名的亲切感,在一起师兄师妹地工作过那么久,晓得笑嘻嘻的乌龟暗恋她,一直想‘磨叽磨叽’她;而她没男人本身也在留意合适的,要招赘,因此对乌龟有好感。过去没去招惹他那是看他有老婆,有娃娃,人又胆小,是个只想揩油,成天做白日梦的家伙,跟他上床不会有啥结果,等于白送。所以经常要拿话打他,把他撵远点儿,保住名节,将来得嫁个好男人。但是现在感觉又不一样了,下岗后用故男人的抚恤金开了面馆成天忙得不晓得东南西北,疲累时深感身边没人的苦恼,落寞,伤心,“能嫁的男人越来越难找,年龄越来越大,守寡这么多年没得个好。下岗单干又不是在厂里,管它那么多条条框框,关键是急需要个人来帮忙撑起。乌龟这个现成男人有心,人又不坏,干活没得说,吊起个眼睛有温度,容易掌控。今天相遇也许是命中注定,他自己找上门来,休怪我是第三者,就招赘他结个伴儿,度过眼前又如何?”这样一想,萌动春心,“现过现踏踏实实,不能再白受折磨错过眼前,需防事后失悔。”洪雅妹妹即向旺苍哥哥发起乌龟渴望的进攻。

乌龟架好自行车耍会儿,大卖殷情帮西西张罗。西西冷不丁地问声:

“家里老婆娃娃都好嘛?”此话表面是问候实则是探虚实,看乌龟是否还暗恋她,是否还是原封未动的老酒?当然问得有点儿土。但窃贼心里的乌龟理解成,“又在敷衍我,拿话打我,想赶我走了?硬是难讲话哦,搞不成算了。”怯怯地说:

“婆娘娃娃老样子嘛。不用你撵,忙过这阵我就走。喜欢你,没想到你还是不欢迎我嗦。”语言比在车间里直白。西西见乌龟理解偏了,大笑开,说:

“我哪儿是那个意思嘛,好话都听不来哩,说得我那么无情。”两眼珠儿急转,“你这一说,那我今天还非得把你留到起不可,不准走,吃了夜饭再回去。真的,就留到这儿帮帮我,也让你看看西西是不是无情无义不晓得好歹的人?实在话,我还真有点儿事想找你帮帮忙。”

“你是,啥子事喃?”

“大事,现在不说。”西西把关子卖起,伸只手拍拍乌龟的手臂,“吃夜饭的时候再给你说,不走哈,走了你就永远都听不到了。”

下午闲了两个隔小条桌对坐,西西老是倾身子又拍又握乌龟的手,这是从未有过的亲昵举动,每次一拍乌龟的心就一颤一颠,趁机也抓一把,捏一下,脸对脸,处拢说亲热的话,“嘻嬉嘻”笑,距离如此之近,乌龟能看清西西脸皮子上的毛孔和浮油,那感觉戏份儿很浓。大家都跃跃欲试。晚饭了,西西说:

“今晚上帮我带两样东西回家去,我太累了拿不动。”

“嗯?你晚上要说的就这个事啊?”

“啊?再请你喝酒嘛。”西西色迷迷,攻势传递神秘的信息,这种信息想偷腥的人一读就懂。乌龟心里“犇犇”如蹿小牛,想“今天啥子黄道吉日哦,我乌龟要摘桃花了?”再大着胆子将西西的玉臂一揪,“好嘛。”西西也让揪了。乌龟再不说啥,只乖乖地等待西西美丽的安排。

西西与思春,宿舍阳台对阳台,只隔十多米宽一条主干道,很肇皮呐。乌龟这也不顾了,当夜是西西把他喊家里去的,进了门就疯抱,一泄成年累月积压的狂想,盘桓几小时再从西西家出来都凌晨一点过了。回家后装出很辛苦很累的样子扯谎:

“啊,终于找到个要转让的好铺面,我一直站到那儿看到别个关门了才离开,晚上的生意也不错,算了算,拿过来的话一个月可以稳赚三五千。”

“三五千啊?”思春先是对乌龟这么晚才回来想发气,但说不得钱,一听到几千元心头就地震,立刻傻了,再看乌龟烂泥巴糊不上墙的样子确实疲累,转而又心疼起来,“他为了这个家付出那么多,我哪能再有怨言哩?创业就是难啊。他比起那些只晓得喝酒打牌找女人的男人好多了。”体贴地说:“你也不要太拼了,钱赚了人亏了也是划不来的,一个月哪怕只赚一千也行啊。”她相信乌龟,因为感觉乌龟本质上是个老好人,扯不来谎的。

乌龟从此就天天辛苦了。早晨去车间抓紧时间把当天的量做完,出来直奔营门口帮西西操持。面馆到晚上八点过基本上已没生意,关门,但乌龟把西西送回家后还得与西西造爱,所以每每回家也晚。乌龟有明明白白的两大愿望,夜夜抱美人儿,再搞点儿钱。他动脑筋,麻起胆子给西西提建议,放弃早餐,经营中晚餐。说道:

“这个口岸相当不错,通街大道,可以增加个凉菜亭,弄几样下酒菜,煲个好汤,留住部分酒客,全天的营业额不用说也比现在高,翻一番都有可能。”西西见乌龟有能量,想卖命,更加欲罢不能,想完全占有,也动脑筋要乌龟顺她的道儿走。回道:

“你一天一个主意,脑壳都搅浑了。你还安逸得,只出点儿力又不出钱,提点儿这样那样的建议又是一大坨投入,你二天光等到分层,还把我人也弄去了。可以啊,我还是那句话,你先回去把婚离了咋个都好说,全部都交给你我都心甘情愿。你总得给我点儿想头讪,让我有个好讪?我要有保障,你来点儿真的,不离婚光在那儿干吼,谨防哪天我一脚把你龟儿蹬了,喊你龟儿的去喝西北风。”西西说这些糙话口感很顺。这个乌龟为难,想了几天,“到底跟哪个睡安逸些哩?”想通了,“还是西西好,第一比思春好看。第二她啥子都肯拿出来。没点儿回手空捞捞的想不通是对的,是我不对,空手套白狼也不能这样子去套,女人需要有安全感的,那就离?”他把心一狠,“离婚!反正纸包不住火,思春早迟要晓得,到时候肯定还是个离。”

思春跟乌龟也会闹离婚?正良母亲急火上心,去牛市口就先来思春家。

当天上午思春如约在家等候,按到差不多了还到大门口去张望。正良与父母坐出租车去的,见思春人变型了,有点儿萎靡,有点儿虚胖,脸颊和眼皮子都浮肿,血丝丝样的东西突现眼角。揣摩思春事发以来可能缺睡眠,长夜多梦泪阑干。令人不解的是思春穿着打扮却比过去好哪里去了,一身丝质麻麻色春装崭新,头发新烫,鬓发用钢夹子整齐归贴于耳后,还弄出个浪花样的刘海飘在额头,皮鞋亮,提精神,通身带点儿富婆味道,又还有点儿不好说的轻佻样儿,不是想象中的弃妇邋遢相。这些当然都不是做给姐姐看的,自有其该看的人。上楼后正良说他来准备午饭,让思春尽量去倒苦水,以慰整日揪心扯肺的姊妹情。三言两语就说到乌龟,思春情绪激动,神经质地,涛涛不绝地,一发一大堆义愤填膺的咒语:

“他都十来天没有回来过了,莫得良心的东西!上个月走那天他给我两个闹了整整一天,早晨闹,晚上又闹,要离婚。他网起个西门上开馆子的女老板,就是他们车间头原来的师妹儿,就住到对面的,不要脸的烂女人,两个可能早就网起了。我有次悄悄跟到他跑去看,就在营门口,他给个小工两个样在那儿昏天黑地地忙。那个女的胖胖的,翘起个二郎腿坐那儿只管收钱,指手画脚地,吼他给吼龟儿子两个样,根本就是个淫妇。我看不下去,走过去喊他:“回家,不挣这个钱了。”他当到那个女的的面把我从馆子头掀出来,骂我‘瓜婆娘,野婆娘,快滚!’差点儿还要打我。狼心狗肺的东西,刚开始还哄我说一个月要挣三五千,每天半夜三更才回来,我重话都没有说过他一句,体贴他累,喊他不要那么拼。死不该相信他的,到头来分钱没有见到不说,他给你来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反倒把我给卖了!要丢脸你丢远点儿去嘛,结果就在两对面,那个女的也住三楼。大哥大姐啊,我这个脸往哪儿放?每天我一下楼脸上就发烧。简直是个白眼狼,咬死要离婚,我成天千辛万苦的啊!这个家眼看就没有救了,咋办嘛”思春在最可倾述的亲人面前“呜”地一声大哭嚎哭,眼泪喷泉样牵线线,身子颤抖,鼻咙口水揩不赢。正良母亲说:

“这个乌龟,农村头来的,没读过啥子书,没有人样,看到还老实,结果连善恶都分不清。太不像话了,他不会有好结果的。娃娃都这么大了,过几年就工作了,你也不要太遭急,不怕得。他喊离,你不想离就不离,就是不要理他的,不要啥子都顺到他,冷段时间看他还敢把你哪样了?他亏理。”正良父亲说:

“乌龟不对归乌龟,不要说人家农村头来的都不对。关键问题是这个样子了还有啥意思呢?他要把路走到黑,你哪儿拉得回来嘛,只有等到他碰壁头了,碰得他晓得痛了才有点儿说头。”

“离了我到哪儿去住嘛?我也想过这些问题啊,我连房子都没有一个。”

“房子”正良母亲没接着说“住我那儿”,因为知道那不是办法。

语塞了,这本来就是一场不解决任何问题的单纯的倾述而已。厨房里,思春一上午已做了很多准备,有鱼汤,电饭锅煮了香米,炒菜拌菜各样花色均已洗净切好装盘,正良只需佐以配料,该拌的拌,该炒的下锅既成。看着眼前完备无缺的细节准备,正良感慨“小嬢还真是个能人啊,准备得这么细,够贤惠,但也遇到这些事情,麻大烦。没房子,女人怕离婚,又不能往明处想,要把她弄来脱层皮的。”饭菜弄好端上桌子开喝开吃。桌上,思春激动之后恢复平静,问正良怎样看她的事?能不能帮到出点应对的主意?正良看思春从头到脚一身的新,感觉她已经有主意有手段了,笑笑说:

“我都泥菩萨过河啊哪来主意哦,你有办法的。我只说点个人的看法,与其天天难受还不如让事情简单化,他已经把事情做绝还有啥好留念的?好多事情只有放下之后人才会轻松,想要的快乐才会出现,就看你咋想。房子问题确实难解决。要不喊小舅给你帮点儿忙嘛,他不是很有办法啊?还有大嬢,两夫妇莺歌燕舞,想都想不到会过得那么美。”思春听了摇头说:

“算了,思爱她们两口子就不要提了,两个二百五,像啥子名堂嘛。思人他们两口子最近为娃娃的事也焦头烂额的,还不是一问三不知。”正良母亲顺口问道:

“是啊,思人的事情又咋样了?”思春说:

“他还不是脾气怪,说他心烦,自己的娃娃都不想管两个样。”正良母亲说:

“上个月二十几号有天早晨,思人跟兰芯的那个琦儿,突然走到我那儿来把我惊了一跳,都长那么高了。她还记得小时候我带过她,紧说何家的人好,她想回何家来,说得我心头一阵一阵难受。他们离婚那阵思人高矮不要娃娃,不然琦儿就跟到我了。我就想劝他一下,娃娃想回来就让她回来,好事情嘛。”侧头看眼正良父亲又对思春说,“人家喊了他声‘大姑爹’,他就摸了两百块钱给琦儿。”说完笑起来,似在赞扬正良父亲。正良父亲心思凝重地说:

“那个娃娃在那边可能过得不大好。耍了一上午吃了个午饭,通共没说到几句话。离开十多年了还想回来,你们想嘛?”正良母亲对思春说:

“你也给思人说一下,娃娃都那么大了很快就可以独立了,回来哪点儿不好呢?思人他态度也该转变转变,你清楚不?”思春做了个撇嘴的不屑的脸色说:

“算了,算了,思人,他心头只有他自己,哪儿有别个哦。平时看到多凶的,又是武术又是气功,还阴阳风水,结果遇到点儿事就不晓得姓啥子了。那个兰芯好像给他写了封信,他把信拿给慧烁看了,慧烁看了就不依,给他两个闹,隔三差五地闹,说啥子:‘当初你给我说的你是没有负担的哦,这儿又钻大事情出来了。给钱都弄不好,非要住到屋头不可,这个日子二天还过不过得下去哦,这个家还有莫得我们娘俩的份儿哦?’说了嗡嗡嗡地哭,一哭思人就吓慌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样子,看到都怄人。有天我过去想找他们两口子摆两句我的事情,正碰到琦儿来了。哎呀,我才看到那个娃娃长好乖啊,漂漂亮亮的,把他们两口子的优点体到了。她笑嘻嬉喊我声:‘三姑妈好。’我答应一声“好。”心头一下子没忍不住,想到这么乖个娃娃莫得人爱两个样,都在推,真的是红颜薄命啊!眼流花儿哗哗哗地跟到流。慧烁还安逸得,喊我:‘你就不要在那儿火上浇油。’带起烁烁皮笑肉不笑说了声:‘我们妈那儿还有点儿事,’趴起来走了。思人在一边阴起个脸,腔都没有开的。琦儿等他的回信,他也莫得。后来琦儿走的时候他才给了人家二十块钱,琦儿掐出门就哭,我才追过去给了她两百块钱,安慰她一阵,把她送上车。思人回头还说我:‘不该给那么多,会引得娃娃经常走起来。’我的天,你说他安的啥子心?两口子一个腔调,娃娃好遭虐嘛。我给思人说的:‘那么好个娃娃,不要让她觉得何家的人个个都无情!’”正良母亲听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吃饭过哽。正良赶紧喊:

“不要再摆这些了,摆点儿轻松的。”思春急忙说:

“大姐,你也要放宽心。”

饭后耍阵,正良母亲恢复过来。思春住处离思人家只有一条多街,但估计去了结果会更糟,大家都心情黯然,不去也罢。从思春家出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