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雨天
早晨起来天空就一直黧黑不放光,十点过果然开始下雨。那雨飘飘飘下没个停,看样子今天一天都有雨了,空气感觉冷凉,出门得加个薄背心。
到下午雨还是停了,乌云欲散未散。正良比昨天走得还早些,四点来钟就骑上车往王建墓那边去等姬燕下班。约好了今晚去他家,看起来双方都很上心。正良自前年离婚后去过他家里的女子还只有一群一个,总共呆了不到三个小时,当时是一冲动就邀请了,一群也很乐意。想到艺莙,交往一年多却从未来过家,颇感遗憾且失落。姬燕,与一群一样这儿才第二次约会就去家里,是她的美艳,单纯,来头不小打动了他,潜意识里太满意忙不迭就想抓牢?这些都捋不清,思绪芜杂。但有一点在当前尤显明确,那就是他想让姬燕尽快把自己看清楚,“我不是啥子富豪,或官二代,没富贵,只有平淡的生活,长期交往可别后悔。”
“大富大贵谁不想呢,有了它很多难题就解决了,但那是可想不可求的。人的一生应该多菱多面,大富大贵只是一面,有时还只是手段,不该论为目的为此终老,论为目的会没趣,失败了咋办?”正良对钱财上心但不肯死守,敛财又经常放弃,甚至有克服不掉的散财行为,所以他也没敢指望自己会有富贵。“姬燕去了,如因见我清贫而不乐,独木桥的阳关道,那就各选一路都不耽误吧。”如此,在相约的时候他就推测,“姬燕可能也会知难而退,跟一群一样来一次就消失无影。另外他想来就上床这类事以后也别再干了,欺负小妹妹,痴心妄举不会有好结果的,搞得各方不悦,自己心上也亏欠。”想此,他居然一阵轻快。说穿了,那是他内心对姬燕完全没底,想到姬燕的前夫是部长的儿子,她寻求的是富且贵,现在落到他头上,他有不能承受之重。
姬燕天生丽质,有文化但水不平,朋友中缺高人,经常能给她提点儿宝贵意见的还就只有她姐姐芙蓉。对她来说芙蓉的作用蛮大的。有个现象很能说明问题,两个男的很好很好,但一个给另一个出主意却未必会被采纳;两个女的很好很好那就不一样,一个给另一个出主意不但会被采纳,还会被另一个严丝合缝地照着去做,完了又还水是水油是油地印证是否做得一丝不差,互相要检查的。何因竟会如此之邪?至今无解。有专门研究女性问题的专家说:“女人讲话第一句是历史,第二句是神话,第三句就是传说,始终感性。”芙蓉与姬燕姨表亲,说亲不亲说友不友,但兼具了姐妹与闺蜜之长,经常说话就比知己还管用,正良就是这样让芙蓉给吹神的:
“这人踏实,正派,喜爱文学,有思想,有才情,不可小看。我当年差一点就嫁给他的;现在又当上经理了,管那么大个商城可见能力不一般;穿得也比以前好,估计很会挣钱。虽说年龄比你大十几岁,但他显年轻,算英俊的,而且男的经得老,不好遇得。托人介绍,遍地不是下岗工人,就是过气干部,这样子的哪儿好找嘛,还欠人情。你看清楚的没有哦?他身边没有娃娃,跟他结了婚的话生一个完全是有条件的。你不要再去想啥子嫁给哪个高干啊,有钱人家的儿子啊,要晓得你也是二婚,想法要实际点,把这个人快点儿抓到手上才是当务之急,慢了,谨防被别个抢了先哦!反正我很看好他,年龄悬殊这些社会上一般的认识就看你咋个想,最好是不要去管它。年龄大的人亏吃得多,反过来才会更珍惜眼前,心疼人。你看那个朱一群,当初我给她介绍正良她放弃了,现在耍一个耍二个地老是不成,想结婚慌了等于零,就像在偷男人一样,个个都有钱,就是胡子叭槎成天不落屋,鬼迷心窍,我看她悬。正良才是现现成成年轻有为的一类,而且正走在成功的道路上”姬燕因为刚离婚不久,对男人对婚姻全无信心,唏嘘感叹:
“就不晓得他喜欢哪一类的女子,要是给以前那个一样,还是喜欢半老的”芙蓉切断姬燕的话:
“不会,不会。你遭遇的那场事完全是个案,哪有不想吃嫩草的男人,奇了怪了?我晓得的,漂亮的,文静的,乖巧的,有胸有脑笑起来又迷人的,还会耍点儿吖啊这样的女子,我太了解了,他保准喜欢。我跟他在一起那个时候我根本没咋个惹他,”芙蓉说到这儿脸现神往之情,盖因能吸引男子而自得,“他一下子就上身了,后来就每天缠到你,要这样要那样,男的哪儿经得住女子捧,女子的诱惑嘛。”
“他那么好色啊,是喜欢你吧。咋就没成哩?”
“都怪你姨爹不同意。”
“他当时咋个缠你的呢,那你失身没有呢?”
“嗳呀,说起这些来了?”芙蓉被问个大红脸,“失啥子失哦,姐哪儿是那么随便的人嘛。只有后来遇到你姐夫才莫得两天就失身了。”噘嘴笑,把“失啥子失哦”几个字的声音压得低重,颇像为当年未能失身而耿耿于怀。“我当时成天只想到学习,要是有你现在这个观念,可能就,跟他那个了”芙蓉伸手指点点姬燕的额头,嗔言,“那就没有你今天的戏唱喽。”说得悠悠远远,充满幻象,姬燕不仅也迷人地笑起来,说:
“姐姐,那你再给我说一下哩,我以后要是也一下子就遇到你遇到的‘他要’那个情况,你说我该咋办哩?”姬燕意思,“我是失身好哩还是不失身好,请姐给拿个脉?”芙蓉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
“傻妹妹啊,你简直考我哦,姐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那么细节的问题咋可能估摸得出来?这个全凭你自己临场的心情喽,到时候你高兴呢那就行,你不愿意就不给呗。你比姐长得好看又比姐年轻,有矜持一下的本钱。但是机会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你毕竟也算过来人了,跟第一次婚姻相比尺度可以放宽些,最好不要怀孕哈。”芙蓉的意思,“放明白点儿,你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不要把上床那点子事看那么神。”最后引典作结,“杜甫有句诗叫‘临危莫惜身。’自己揣摩,自求多福吧。”
姬燕抿嘴儿笑,心里波澜涌动。
姬燕今天换了衫子,长裤短衣,穿得上粉下黄,天冷加的件咖啡色的中长氅,看起来曲线分明,长发飘荡,有仙子之态。只可惜正良住的那荡没景致,无法抬升姬燕的美,反倒像鲜花插牛粪显得有点儿不合时宜。刚下过雨,一入站东路面坑洼,黄泥比比皆是,汽车火三轮自行车横冲直撞,处处得防着飞溅的泥浆。那菜市更令人畏惧,过小桥顺小河边一长遛,两边卖菜,中间一条道全是雨后皅唧唧的烂泥巴,走一遭得挑着道,两脚稀泥算好的,万一不幸失足,即刻就会上演鞋袜覆没的烦心事。正良今天打定主意自己做饭,这一遭可不还得走。二人拢后他开始担心起来,怕因环境太偏僻恶劣会引得姬燕即刻就想回去了,到小桥边踌躇说道:
“里面的路太烂了,你就不要去了,就在这儿桥边上看到下车子等我,我进去买点儿菜马上就出来。”
“哦,要得嘛。我家以前住二仙桥,那边的菜市比这儿还乱。”姬燕本意是想跟着一起去,但穿的个高跟鞋,看清了前面的乱象还是纠结,只好等了。
正良也不敢多耽误,胡乱买些急忙倒回来。刚要走拢忽听见姬燕一声惊叫:“哎呀,流氓!”看时,是个二流子被姬燕的美色所迷,竟然在大白天从背后去偷摸姬燕的屁股,刹那间花容失色。正良把菜丢给姬燕,大踏步冲上去,那人蛇行奔蹿,动作奇快,两闪消失在岔道中,没点儿办法。回头看姬燕,不愧是棚户区出来的,没咋惊慌,也没哭,只是脸红红的,身子被偷袭了却未见有难堪之色。正良万分歉意,心痛地安慰。姬燕躬下腰去收捡撒在地上的青笋番茄。正良被姬燕的镇静感动,呵护着,急急地回家去。
正良的家里极其简单,装修基本上谈不上,就铺了地砖,阳台安了挡风的推拉窗,四处的墙面竟都未处理过,刷白了而已。家具看,书柜,衣柜,写字台,床均是旧的,新的只有沙发茶几两样;最富之物是书,两个老书柜全部装满,还摆的是里外两层,想的话要找本书该有多费思量?家景折射出正良过的日子远谈不上富裕。姬燕怯生生地四处看了未见有不悦之色,倒是笑眯眯地对如此多的书表示景仰,连说自己家里太小了,有书都没处放,她爸又是个近于文盲的人,一向反对买书,所以家里基本上没书。受到别人的赞扬和仰慕正良心里又感动得意一回,想“家里家外的恶劣之处她都看了,碰巧她今天自己也在站东遭遇风险,竟也能心安理得,实属不易哦。”遂把一直悬着的心放平,“她可能暂时不会被吓得开跑。”
没大会儿功夫已两获感动,接下来又继续。
做菜正良还是可以的,先将青笋切成细条滥盐,待会儿沥水,再拍蒜,加香油花椒油青葱一拌,清香脆嫩,利于爱美的女士食用。二刀肉半斤,可炒一个生爆盐煎,再煮个番茄煎蛋汤,配以应市的生花生,柑橘,简单但也说得过去。姬燕像是不大会做菜,帮到理了下葱葱蒜苗基本就插不上手了,正良也不要她多做,只让在一旁陪聊天就行。正良情绪好,一时也有说不完的话:
“我家最能做菜的是我爸,烧什锦是他的拿手,往往要逢年过节才做。每次端出来汤汁藕白色,面上漂一层浅油,青笋翠绿,玉兰片白亮,黄赏赏的肚条心子炸圆子,有时候还有响皮,都很鲜很香,吃了你就很难搞忘。但现在不行了,当年的高手手艺回潮,菜一端上来颜色首先就不好看,再一吃,味道焖人,那个‘鲜’字啊,游魂一般不在碗里,只在时光的回忆里,你只能使劲去闻闻算了。”说了便笑。姬燕被正良的幽默也羞得笑说:
“一样的,我们家平时都是我们妈下厨房,但我妈也只能炒点儿回锅肉啊那些。我们爸,提都不要提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瞌睡虫,做不好菜,只晓得吃,好不好他都吃得下去。你要是喊他下厨房,他只会给你下点儿面,其它啥子都弄不来。”
“你爸要喝酒嘛?”
“每天都要喝。”
“喝酒的人一般都搞得来两个下酒菜的哦?”
“我们爸哪搞得来啥子下酒菜哦,除了晓得放盐其它啥都不晓得放,样样都给你弄成,笨得有盐有味的。”姬燕自觉好笑,抬手摒住嘴笑。“你一说他还不安逸得很。前两年动不动就喜欢打人,发脾气,经常给我妈两个闹,我妈就是给他气病的。我也挨过他好多打。好烦啊,我简直不想在我们屋头住”扯一边去了。正良听来不是味儿哩,眉头皱起。
没有饭厅,餐桌也无,菜弄好就在茶几上吃。姬燕坐正对电视机的三人沙发上,正良挂斜坐进出厨房方便的单人沙发。杯碗筷一铺开,菜一摆,还是站了大半个茶几。往天未喝完的红酒还有大半瓶给姬燕倒半杯,正良自己喝白酒。电视机声音拧小,正良说:
“饭还在电饭锅里煮起在,先吃点儿菜,抿两口酒嘛。”
“好。你做的菜看到舒服。”
“庆祝你今天第一次来我家。”正良忍不住兴奋,将姬燕的酒杯一碰,喝一口,卖弄地念短诗,“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我听不懂。”姬燕只笑,也喝了口。
殷情备至,正良喊姬燕吃这吃那,不断给夹菜,舀汤,凉拌青笋条有股花椒香葱香当真好吃,销得最快,其乐融融有家庭过日子的味道。昨天耳鬓厮磨,刚才两获感动,现在气氛正好,正良没顾虑地,吃着吃着又把关于父亲的话题捡起来说,只是绕了一大圈像摆迷阵似的:
“人都是不经老的,我们再过几十年也不知会是啥样子,还会不会做菜都难说,今天有口福那就要尽量地享用啊。我记得我们爸就是在你们爸现在这个年龄开始不大行的。那有一年他到我下乡的山沟里来慰问知青,过那个吊桥,你猜他们咋过的?当时看到他还算行,过吊桥却是爬起过去的,把当地农民笑惨了。”姬燕也笑。正良继续说,“挨边七十的人老得就更明显。搞菜,我们小时候他经常翻新花样,现在做不出新菜不说,就连老菜的范围也在越缩越小,基本上就集中在几个他还记得的菜品上。就这样子每次请客他还要提前几天就准备,到上菜那天更归一不到,只见他在厨房里东一下西一下,焦虑不安,一头汗水,最后拿出来的菜还是不一定好吃。他自己浑然不觉,喘气吃不上几口。今后都不敢要他做菜了。一个人的衰老和心情经常是反的,心情上总觉得能行,但衰老总是给出不行的答案,面对日益不堪的自己,人不免就有脾气。”
姬燕吃着听着,感觉话题是在靠近自己,神情不仅也专注起来。
“现代文学家朱自清写有篇散文《背影》,你肯定读过。”姬燕点头。正良说,“是很唯美的一篇文章,专讲父亲。写他爸万事爱操心,但身子骨和脑筋总不大灵活有点儿笨,让人感觉总会添乱不胜麻烦。他去南京就学,他爸去火车站送他,一路上买票,占位子,收拾行李,他爸事事亲为,一遍一遍地嘱咐他出门哪些哪些得当心。临别的时候怕他路上口渴,执意要去给买几个橘子。那个动作非常经典了,买东西在车站栅栏外,要穿过铁道和月台,他爸肥胖年迈,穿过铁道后翻月台,两脚使劲往上收缩,身子倾斜很费劲。回来又下月台,橘子先散在地上,人梭下去再将橘子兜起,汗涔涔跑拢来没一点怨言,反而满脸轻松相。作者赞叹父子情,他家的境况那时日益不好,他爸日益难过,脾气经常暴躁,但面对爱子他的操守又不一样,令他每一念到他爸忧患的晚景忍不住就要流泪,怪自己聪明过头了”正良只顾乘兴娓娓地讲,以为很抒情,忘了现在正吃饭不宜讲得太过摧人心肝,还想着该怎样深发,旁边的姬燕已经在默默地流泪,牵成线线地淌,凄声道:
“你不要再讲了嘛。”头委屈地低着,脸花花表情痛苦,两肩微动。正良调头见了慌了手脚,连说:
“哎呀,你哭呐?对不起,对不起!”不自觉就移过去拍姬燕肩头,不住地安慰。不起作用,姬燕还是伤心。扯纸递姬燕手上,又去打温水揪湿毛巾过来,“来来来揩下脸,别哭了,都怪我吃饭的时候讲这些不该讲的故事。我打我自己,打我自己。”当然并未打,只顾疼爱。姬燕接过毛巾揩眼泪,也没抬头,顺着手势就倾身子靠上正良肩头舒缓情绪,如此显然不能松手。也不知正良咋想,揽着,拍着,两眼紧看姬燕泪花花娇美的脸庞,以一个抱在怀里的动作将姬燕吻了,感觉实在是个灵气的美女子。这一吻他是用情的,姬燕一点没躲闪。以姬燕的美色吸引个把男子太容易了,何况用了心要破正良的“金身”。情感的波澜此时发生突变,一下子进入种谁也舍不得谁,癫连忘己而欲心大起的境界。正良的手完全由着性子乱摸起来,姬燕只把他箍得紧紧的,已经给出种种暗示。亢奋,亢奋中的人都是单纯的。
美色是娇躯的胭脂,锦上添花更是力量,有足够实力足够本事的人方有资格攫用。比如观世音如来佛,本事比孙悟空大便能将之镇住,驱使其陪唐僧西天取经。反之太上老君玉皇大帝本事差点儿就只配吃大圣的金箍棒。谁见过穷人家有老夫少妻来,少妻又是大美女?偷吃圣果无异于逆流而动;当然美人姬燕如果美错了地方那也是逆天的,会伤人也伤己,这是把双刃剑。美并非时时都聪明,有时候也糊涂。正良事先有很多两面之想,但冲动时意志往往薄弱,他甚至遭急地想,“真的能够拥有她,占有她?她不会反悔吗?”怯生生地试探,此时他已将姬燕抱上大床,姬燕的内裤也被脱至膝盖,忍忍还是问姬燕:
“要还是不要哩?”
“我要!”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春天的山新丽像含笑,夏天的山青翠似欲滴,一抹云霞飘来,深浅各色,心灵和两眼一定会争相欣赏。水流花开,情心似火,寂静无人,再来一曲冷峭的琴音,这样的好风景就是正良此时的心境,但对应的风景往往会不太一致。天黑尽时下起雨来,而且一缠一缠似有倾盆之势,阳台的遮雨棚被打得“哔哔啵啵”地爆响。“就这样把姬燕睡了?”正良又被感动得不得了,满足但很不安,大概念:“今后可得负起责任来啦,芙蓉的小妹妹,蜂蜜一样的女子将成自己的老婆喽”本想在床上再盘桓一会儿,可雨势催人不安。九点过点儿,姬燕起床来整理好衣着,想着得走了,推窗一望,郊外一遍黑越越的雨幕,若非远处有灯光就该伸手不见五指。正良望望窗外恐怖的雨夜说道:
“这么大的雨可不可以不走呢,饭也还没吃完?”
“我吃好了的。”姬燕说,似乎一切都属正常。“十点钟之前我要回去。以前我爸规定的九点,现在说的可以十点。不回去他们要担心。”又是一个朱一群。
自行车只好改天来骑,好在明后天是休息。二人出来撑起雨伞在路边叫了出租车往姬燕家方向驶去。回程时正良心里踏实了,可无比失落的感觉始终没消散,“刚才是不是得意得过头了?和姬燕这样的女子相好原本是根本就没有敢有的念头啊!甚么东西最不该失去而已经失去了?”
之后再未听姬燕说过“我爸糟糕”这类的天语,倒像是少了一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