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和踌躇半天,还是不能不提那件事了。
“郭络罗家要给舅舅续弦?”安和淡淡一笑,“那要恭喜舅舅了。”
李万和背着手在堂上转了两圈,叹息一声。
“看你是个有成算的,舅舅也不瞒你。我只有你表姐一点骨血,眼看她长大成人,我再没有什么不足的。但自从调任京师,不知哪来的风言风语,说我要攀高枝再娶。”
“我和你舅母成亲二十年,不敢说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她去了,我心也灰了,绝无再娶之意。郭络罗家嫡母怕人说嘴,硬要再嫁一个庶女过来,还说为我子嗣着想。”
“你舅母就是庶出的,在家时就吃了嫡母不少磋磨,与那边早就没了情分,如今我实在不想答应。”
“舅舅可不是要夺人子嗣,只是你双亲都去了,族中也凋零无人。你眼看要选秀,进宫或者撂牌子嫁人,荣哥儿总不能一直跟着你。舅舅家底虽薄,也有几分的。荣哥儿给我做个嗣子,这也是权宜之计。”
“待我百年后,家业都是他的,你尽可以放心。将来他有了次子,还是可以继承你阿玛那一脉。嫣儿,舅舅对不起你……但你不为舅舅,也要为荣哥儿想想。”
安和低头不语。第一个念头是要拐走我家臭小子,没门!
冷静下来,结合回忆想想,李万和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但她与李万和相处时日尚短,不能确定他的为人。事关海荣,她不能不格外谨慎。
至于过继给舅舅改姓李,只要真的对海荣有好处,姓什么重要吗?反正没有皇位要继承!
如今才是康熙四十二年,爱新觉罗那一家子还有得折腾呢。
沉默半晌,安和才幽幽道:“我信舅舅,但这毕竟是大事,容我思量些日子。”
外甥女没有一口回绝,李万和已经喜出望外。
“说的是!说的是!舅舅老糊涂了,还是先送你父母回乡才是。还有你选秀的事,都要一桩桩准备起来!”
又过了半个月,李万和各处准备停当,安和再三拜谢了义父义母和于老夫人,终于到了乘船北上的时候。
葛青奉命护送姐弟俩至码头处。李万和早雇了两只客船,又请人做了法事,选吉时将松克夫妇的棺椁搬上船,忙得满头大汗。
安和带着海荣祭奠了父母,静立在岸边等候上船。
海荣虽然年幼,但每月姐姐都会带他出门看看世界,所以并不怯场。
他紧紧握住姐姐的手,一双与姐姐神似的的眼睛满是好奇,观察了一会儿港口的繁忙景象,又极目远眺,看着海面上远处的小小帆影,想着姐姐讲过的八仙过海、辛巴达水手的故事。
葛青悄悄抬起眼睛,看着前面那个素色旗袍的纤细身影。半晌才鼓起勇气低声道:“卑职祝格格一路顺风。”
“多谢葛把总一直以来的照顾。”安和真心实意地福了一礼。
“不敢当,应该的……卑职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格格。”
“葛把总但说无妨。”
“海荣小公子的名字,有何深意呢?”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葛青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并不是出自苏佳大人的意思。
这已经是这个十八岁的老实青年最大程度的放肆,他想在送她离开之前,再确认一次。
安和还处于“我以外全员土著”“被发现会死很惨”“谁也不许抢走臭小子”的高度戒备中,精神上竖起了高高的绝缘墙。
别说那点若有似无的秋天的菠菜,就是有人种出了参天大树,她也只当是电线杆子。
听到葛青的问题,安和心生感慨,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掠过眼前的客船,落在了远处一艘红头海船上面。
那是远洋贸易专用的官造海船,首部画着黄龙纹,头尾各挂一帆,船身吃水很深,显然载满了货物。
船舱内可能是远销欧洲的景泰蓝瓷器,武夷山茶叶,顺德的蚕丝,江浙的棉布……
返航的时候,又会带回小山一样的英国毛呢,法国蕾丝,西班牙织锦,俄罗斯熊皮……
波澜壮阔的海上丝绸之路,就在她眼前徐徐展现。
等了许久,葛青心如擂鼓,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
直到登船的前一刻,他才听到佳人的回答。
在近海轻柔的涛声中,安和的声音不高,但气韵稳定,清润通透,一字一句分外清晰:
“我阿玛从江宁调任广东,一路上对我说,如今海路贸易大兴,不可遏止。未来百年将出现海上逐鹿之局,儿孙辈的荣辱,必从海上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