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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汇合

在此之前,我们需要搞清个概念:梢公是梢公,群梢是群梢,两者虽同为行夫,但比较起来却是天差地隔。

做个不恰当的类比:如果说群梢是班头领着的皂隶衙役们,那么梢公更像个梨园班子,唱戏的花脸、杂耍的艺人、弹三弦的拍板子的,是各有各的手法技艺,我们称之为:行夫里的“老把式”。区别在于数量范畴跟身手格局上:群梢大都群体行动,蜂拥而至,而梢公更注重布局跟精细的筹划,不喜拥簇,一般一至三人皆可。

实际上,因为入楫的不可控和不确定性,每支签子大都由两到三个梢公共同完成,这时,“协子”便上场了。

但群梢跟协子也不同,梢口里有明确的递及分工及从属关系,举个例子:群梢中除了揽员暗探的摇铃子、传棨捎话的中间人等,还有个叫纤夫的,干的都是些卖力气的腌臜活,而协子则更像裙带间对等的合作关系,所以,两者区别也是甚大。

不过,“老把式”里也有特列独行的,他们从不邀协子、更不做协子,向来独行独往,这类人都有个温儒的名讳:手艺人。而我便是其中之一,且一直是其笃定的践行者,不是有这么句话嘛:猛兽独行,牛羊才会成群。

当然了,这话并不是搞针对,群梢有他们的优势,我们有自己的能巧,说不尽燕瘦环肥,各家都有所长,这一点倒毋庸置疑。

理清了关联干系,再放到当前,想必各位也能体恤我一二了,谈不上谁瞧得上谁,只是那种情况下,领上一伙群梢,无异于当众给你耳刮子,并且简明直意:你丫靠不住…

任何一个以“技艺”标榜的老把式,见此情景肯定掉头就走,都不带歇的,这是尊严问题,毫无商量的余地。但这回我做不到,就算后头是群蝇营狗苟之徒,我也得忍着,这不是酬金的事,也无关乎个人的面子讲究,它牵扯的太多,容不得我有半点失误。

两边碰了头后,便是例行的相互介绍,东家一共五人,四男一女,面儿上一套一套的,上来就给我们三十度鞠躬,我头一次这样会面,别扭的不行,又不好怠慢,只得有样学样的弯腰回礼,等开了口才知道,他们全都来自ri本,这才一下子警觉起来,会有这么巧的事,又恰好是ri本人?

想想看,几个倭佬远渡险海,翻山过河,千里晓行夜宿的深入西北腹地,本就不是简单之事,现在如此,十年前更是如此,在这片荒凉的不毛之地上,肯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几次三番、舟车劳顿的跋涉至此。一次偶然、两次意外,但时间跨度如此之久的巧合,要说里头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我当真是不信!

再说回介绍那里,开头的是个半百的老头,也是队伍的翻译,听他自我介绍,竟是茨城某个古脊椎动物科研所出身,精英知识分子,已经满头的银发,但其实并不显老,我知道搞研究的都这样,一脸的未老先衰样。站他身边的是个中年人,差不多四十来岁,满脸大褶子,很像抗日剧中脸谱化的阴鸷ri本人形象,说了句“武田正雄”后再没作声了。

另外两个岁数还不大,一个叫凉,另一个翔太,都在好奇的东张西望,说起话来呼哧呼哧的,像有了点高原反应。至于剩下的这姑娘,名字听上去挺花哨,叫水野妃奈,脸小长得也清澈,一直礼貌的保持着笑脸,年纪看上去最小,却像是这伙人的头儿,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是那伙群梢,在谷口扎了堆没过来,只是梢首上来照了个面,听东家人都叫他“梢李”,本名李大哨,这人我并不认识,但他看我的眼神着实不太好,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接下来出示备棨,然后谈酬金,这是赵不三的主场,他搁这节眼摸爬滚打多年,妥妥的里手行家,对梢口的行情市场要比我摸得透,交给他倒也放心。我则被那老者拉到一边又聊了两句,一谈得知他叫仲村哲也,说起话来谦和恭逊,没有半点文化人的架子,对一路上的瑰丽奇景是啧啧称奇,我则点头表示赞同。两人一汉一和,一中一日,从名山大川聊到人文风情,从九行八业聊到学术研究,话里话长中气氛格外融洽,我对他的印象有了根本的改观,看来隔阂跟抵触的缘由,是没有透彻的了解和交流,真正相处下来才发现,原来倭佬并非全是刻板印象中的那样。

走过了固定流程,又原地休整一个钟头,二十来号人便直直奔向了谷口。

进入谷地后才发现,那个撒拉族汉子言过其实了,远处河道上并非他所说的累累白骨,这里常年无人涉足干预,沿途的河床边,都被盈盛的莎草、苁蓉遮盖严实,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河水的流动声。水草跟矮灌木中偶有些朽躯余骨,也多半是饮水时被泥沼陷住的牦牛獐獾,困死在原地,而邻近巡地的胡狼沙狐,体态轻小,不怕沉积的淤泥,不消一个日夜,尸体便被它们啃得一干二净,残存的骨架被误入经过的看到,死亡气息、不祥之地就这样被一人传百的传开了。

往谷内深处望去,一排排细密的沙丘链如同滩边海浪,层叠起伏,煞是壮观。而沙层因为径流的浸染,踩在上面很瓷实,腿上使得上劲,走起来也轻松不少。

每前进一段便能看到两边丘谷上耸立的土墩子,丈二高,个个千奇百怪,听仲老说(仲是日本单字姓),这叫“风蚀林”,又称沙石林,因为褶皱隆起的地层,被风沙长期吹蚀作用下形成的,这是种很典型的雅丹地貌。

谷地看着不长,但一走还是花了半日工夫,等走出来时,太阳半倚在沙丘上,霞云映着沙地红彤彤的一片,队伍在一处盐湖边停下来,准备在天黑之前,先安顿好营地,以免临阵磨枪弄的措手不及,夜里的戈壁凶险异常,有太多不可定的未知因素:沙尘暴、低温、流沙带、毒虫野兽等等,它们可不跟你讨价还价。

点了篝火,搭好了炉子开始埋锅造饭,就看到东家把帐篷安置到群梢附近,两边连成一块,只有我们三个孤零零落在一边,赵不三来征询过,被我回绝了:咱别热脸硬往上贴了,到头来丢了里子不说,还没讨着个好。说是这样说,可心里却不平衡,真是白纸黑字的状纸,不及人家七言八语的讼师,有时候这敲门砖的备棨,倒不如个能说会道的牙纪呢!

一夜无事,书说简短,第二天队伍仍驻在原地,并没有拔营前进的意思。一整天里,东家那排帐篷处,梢李、三两下手进进出出了几次,像在商讨什么事宜,而我这边,却连半句解释都没有。

仔细一想,有点咸吃萝卜淡懆心了,人家眼里就没咱的事,越俎代庖的确没必要,况且,本着行夫的三不问,我也没有干涉的权利,没法子,只能干等,而这一等便是四五天…

要知道,这种地方莫说几天,即便待上半刻都是煎熬,这里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帐篷里压根没法呆人,只能蹲在临时搭的遮阳棚里,戴上草织帽,披了沾湿的毛巾还是烤人,附近水网大都被盐化,渴了得徒步到很远,去打径流土沟的水回来过滤。一到晚上又跟进了九似的,裹了几层呢子都没用,半夜没东西盖,只能将帐篷靠近营火,才能眯上一时半会…

单说这天夜里,老贺、古物、东家跟入楫的事,这几日混作一团,搅的我头昏脑涨,晚饭吃的也是心不在焉。

期间,就着赵不三小解时叫住他,轻声问道:“东家‘敲定合同’时,头两批跟他们有无联系,还是说跟老贺一样,都没信儿了?”,他点头又似摇头:“保不住,说不定跟咱似的,都是七斤面粉三斤浆——糊涂着呢”。

“这可不说通”,我蹙着眉,摇了摇头:“两拨人这么不声不响的没了,他们不可能毫无反应呐…”。

“我也说邪门呢,跟早料到了似的,半点没问前面的事”,说着指着篝火的另一头,说道:“喏,这不都第三批了嘛”。

炉子烧的很旺,锅里煮着荞糊跟脱水蔬菜,难吃不说还磨的慌。我如鲠在喉,总觉得这伙人身上还有情况,持续的待命状态就是佐证,很明显,他们在选择某个合适的当口或契机,而“等待”,可能只是前提中的一环而已。

但有一点比较明朗了:东家为何会“看人下菜碟”,对待我跟群梢的态度迥然不同,我想,很大可能因为前两次的失利所致,这是商人们趋利避害的本能,想一想,倒也怪不得他门。

随便对付了两口,越想越乱,索性放空心思,绕着营地走了两圈。

脚下绕着圈白晃晃的结晶盐带,远看像条银白项圈,再往下便是湖床,已经完全干涸了,上面错落着光卤石跟巨大的沉积盐盖。

踱着步子,不自觉中走到一处沙垄上,极目远眺,眼前满是成群成束的小型丘陵带,南北两边处于断块隆起区,夹峙形成了身后狭长的谷地,连接着前方三面合拢成的山间洼地,这片沙子与岩土交错的洼地中,径流、盐湖、沼泽广布,到了夜里,映着皎亮的月光,水面星星点点的波光若隐若现,沙地在风跟月光的作用下,不断变换着颜色,如同星空中瞬息万变的沙盘,瑰美壮丽的难以言喻。

但这样的夜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两天后的一场大雨,彻底打破了湖床边这种宁静的等待,也让我在一瞥之间,看到了整团迷雾背后,那未曾接触过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