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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发

和以往相同,一人一侍一轿箱,不多也不少。回首躇想,尽为辛涩与无奈,多年一路走来,仍是孑然一身,实在没有存留“备棨”的地方,“定点”自然也就无意义了,像我这种孤身只影的,到哪里不是天当被子地作床,不用太多讲究,怎么去的怎么回来,轻装小件,落得自在。

第三天一大早,跟那人在燕子湾碰了头,打算先找家小馆,祭了五脏庙再说,一番交谈才知道,东家另作了行程,让这边先行出发,几天后再在约定地会和。

期间,他不时瞄向我身边的“阿奎”,几次欲言又止,我心领神会,跟他打着马虎眼:“这娃天生聋哑,又是个痴儿,我右腿确实不便,叫他来作力气活的伙计,也碍不着这趟,你就省了俗面上那套了。”

的确,阿奎没什么好说的,打小跟在我身前身后,习惯成自然,去哪都得他候着,不知该心酸还是庆幸,这也算上个后颈有字儿的,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了。

交流中得知,这厮叫赵不三,绛县人,早年靠着嘴皮子功夫才混进了梢口,我问老贺身边的不四跟你什么关系,他脸上有了憨笑,说那是咱家弟兄,起初渡口边做拉纤的力巴,后来蒙主子赏识,嘿嘿,捡了个摇铃子的闲差。

一顿风卷残云,席罢话毕,三人坐着渡子到了县上的火车站,这个县城站人少地偏,一天就通一个班次,折腾大半天才上了火车,中途又转了几趟,颠簸了两天三夜后,才终于到了地方:格尔木站。

下了站找了接头师傅,又是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这里位于柴达木中部,在昆仑山口北边,周围视野极佳,极目望去,黄土白云,天高地广,四面一览无余。车子开在平原上,兜兜转转的并不安稳,随着洼地草丘的起伏,上下颠的愈发厉害,一路上五脏六腑都搅作了一团。

越往前开,冲积滩跟泥沼带越多,轮胎扒不住松土,车子几次抛了锚,得几个人下去推,这样折腾到了天黑,才在下个落脚点歇下来,这地儿叫做沙垇子,以前是个岔口,南北延伸着两个大土沟,纵深很大,还有几处沟坡泉眼的小景点,最近两年旱上了,水枯泉细,来的人自然也稀了。

晚上温度下的很快,还刮起横风,换了生地我睡不着,索性裹好大衣出了屋,点了根烟,望着远处暗黑色、延绵遒劲的昆仑山脉,心想贺中涣此时会在哪?是不是也在这荒土戈壁的一隅,正苦苦支撑呢?

第二天,开车师傅说什么都不肯往前了,没法子,叫赵不三联系了个过往的拉货驼队,载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前往了盆地深处。随着深入,身旁相间的盐湖、莎草丘、芦苇沼泽逐渐消失,四周转而变成了广莽雄浑的苍黄,长沙绞风,天地一色——此时队伍已到了盆地西北的戈壁带,离柴达木沙漠不远了,耳边不时响起悠远的高原绝唱,在这漫漫黄沙、茫茫戈壁之上,沁透身心,袅袅不绝。

不知是因乡音的感染,还是情由而发,驼背上的客商们也起了声,起伏的荒漠沙丘上,一曲民歌,应着褡裢、箱笼的拍击声,沙舞风扬,驼铃声声,加上一支形单影只的骆驼商队,在夕霞的映衬下,尽显一番孤寂和苍茫…

夜幕降的很快,领头的找了背风的缓坡扎了营,等拴好骆驼,喂了盐巴、干草垛,生了驱寒的篝火,一伙人这才搭起炉子,围着营火热络开了。有吹着口细的(一种乐器),还有人站起来表演节目,是当地叫做拉什则的民族舞,在这荒芜之地,一处小小的营地里,倒显得别开生面了许多。

其中一个满脸短须的,是撒拉族人,围着大皮袄子蓝长裤,外面还套个黑色坎肩,跟人自来熟,一开口就“色兰”、“塞俩”(你好、安宁之意)的招呼,跟我们一盘底儿,才知道他在循化、宁陕两地做过倒货的买卖,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说着便问我们要去哪,赵不三往这边瞄了眼,见我示意后才摊开随身地图,指了个大致的方位。

哪知他一看,马上收起笑脸沉默下来,还匍匐在地,朝西南方做了两拜,我见他这样,心里顿生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果然,听那边念完了祷告词,半天才对着我们道:“这个地儿…可不吉祥呐!”

我端坐起来,没了吃喝的兴致,问这是怎么个说法?他摇摇头,一脸的讳莫如深:“那地段在几条间歇河流上游的谷地中,水草盛泽着呢,可这么些年,附近几个牧场的牧民,也没见一个敢进去割草料的”。赵不三脸色一变,忙问为啥那。这汉子啃了口油搅团,说道:“邪乎呗,据说近夏时气温一上来,河道临近的冻土会变成沼泽地,没了浮头那些沉积物,底下的东西全露出来了,啧啧,那一片全都是森森白骨呐,牛羊家畜的,猎狗狼熊的,还能找到成堆朽烂的猎枪跟帐杆角绳,可这些东西的主人,连半个布片儿也没剩下,都人间蒸发似的了无音讯了。我听寺里的阿訇说,那下面是地下某个远古魔君的陵寝,是邪灵支配的瘟厄之地呢!”

我听完不动声色,心底却暗松了口气,这类“恶魔所在、地狱入口”的地方,向来不少,有口口相传也有三人成虎的,但多为捕风说影,没有什么科学佐证的,一些传闻中的超自然之地,也大多跟强磁场或当地气候有关,站不太住脚。所以,这些荒诞不经的说辞,我往往拿来当个样板戏听听——经验主义者识别真假的观念与生俱来,而我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证明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这也改变了以后我对某类事情处理的想法跟决断:有些不以为意的“危言耸听”,并不都是简单的道听途说,明天甚至下一秒,这类不切实际的传言,便可能实实在在的发生在你身边…

汉子见我反应不大,以为没听太进去,着急了起来:“三思啊几位弟兄,过去也有不信邪的,闯了进去就再没出来的。安拉保佑,小心无大过,可千万别拿性命作玩笑哇”。

我先谢过好意,倒对“那些不信邪的”来了兴趣,急忙问:“都些什么式样的人,是这几个月的事儿吗?”

“哟…那得好早不早咯”,他抬起头来,一脸追忆的神色:“我估摸着,得有十多年了罢?”

“十年了!?”

“对喽…错不了的”,他肯定下来,喝了几口热麦茶,说当时倒货回程时,在老茫崖口上碰到个浑身是伤的人,精神都恍惚了,比划着讨水喝,跟他沟通半天,半搭不搭的听不清楚,也不知说的哪里话,只知道他们一伙人出了事,只剩他一个活了回来。

随后把他带到附近的镇上作了别,那人也实诚,临行前硬是塞了张票子,汉子没见过这式儿的,打听到外汇兑换所那里,才知道这是张日钞,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此仍然印象深刻。

“日钞,是个倭佬?”,我跟赵不三对看一眼,实在有点意外,敢情这里头还有东瀛人的料啊。

那会儿没想太多,只觉得些许好奇,一群倭佬怎么不远万里的,跑到西北这片荒无的边陲之地来了?来投资谈生意还是打点观光的?可这里除了沙子就是矮灌木了,这么一想还是后者更靠谱点。

稍微一捋,便说得通了,想想看,他们那偏隅一岛,自然地理环境单一,这伙人哪见过黄沙漫天的戈壁光景,加上不了解当地独有的气候地形,就不计后果的一通乱闯,可以说,死的一点都不冤枉。

为了节省体力,客商们很早便入帐睡觉了,只留下两个轮值看火的,一夜无事。第二天随队伍又走了一程,避过了正午的高温,大概两三点钟,我们辞别了驼队,打算按照先前计划的路线,步行前往会和地。

临走时,跟商队买了三顶帐篷、若干隔潮垫,并向领头表达了谢意,那个撒拉族汉子还送了几顶六牙帽,奈何我两手空空,没有东西回换,只得以拥抱作别。

而后这段路程,实在是无法形容:我右腿不着力,整个人的重心偏左,抬步稍微一踩,整只脚就深陷到沙土里,周折之下,一路上几乎是被阿奎半搀着过来的。

慢下来才发现,这里并不只是干燥贫瘠,深入腹地后,不远处开始零星分布着蓝汪汪的水泡子,周围水草青葱,点缀着荒凉的戈壁,倒煞是好看。可此时此刻,我们哪有半分心思欣赏景色,只顾着埋头赶路了。

直至入夜时分,天色渐暗了,三人才在一处丘谷前停下来,驻足看了下,心说这地儿选的真不错,前面有遮风的槽型洼口,后头是个赖草泡子,沿途长着几团稀疏的黑苔草,空气也有了些许湿度。我们如释重负,都脱力的瘫坐下来,用水泡子洗了把脸,又润了下冒烟的嗓子,浑身这才恢复了些力气。

吃点东西对付了下,歇息片刻后,便抓紧时间去扎帐篷,刚用地钉固定好腰绳就刮起了风沙,外头顿时浑黄一体,连睁眼都困难,没办法,只好各自钻进帐篷等待,这一等就是一夜。

到了第二天日高三丈,八九点那会儿,远处沙丘的地平线上,这才依稀冒出了几个人影。

赵不三起身对了下手表,长叹一声:“谢天谢地,可算是等到咯!”

我点了根烟没作声,眯眼远眺着,等到人影越行越近,脸色开始不好看了,冷哼了声道:“看来,东家对我这梢公并不放心…”

赵不三仍兀自高兴,只是看了这边一眼,显然没懂话里的意思。

“喏”,我努了努嘴,朝着来人的方向,片刻后,这些身影背后又跟上来一批,十来个的样子,他们的装束我太熟悉了:那是一伙燕子湾的群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