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的路
“昨天擦黑才回来,今天天又开始黑了,又咋的呢,还没见回来?”书静出屋东眺西望,非常不安,喊玉玉:“你炒菜先吃饭,吃了做作业,白叔叔又不晓得遇到啥子事了,我去看看。”玉玉说:“妈,你快去嘛,不要把白叔叔累坏了。你在屋头走来走去的搅得我也做不好作业。”
骑上自行车上道来,沿路注意搜索,走拢砖场见黑糊糊的一人挑着砖在摇摇晃晃过马路,“白泉?”书静喊一声,那人一愣,没停,过了马路才放下挑子喊:“书静,你咋会跑起了呢?”书静的心里一定万分难过,跑拢来声音抖的,带哭腔:“你咋个过挑呢?”白泉说:“三轮爆胎了,莫法。”书静把自行车一放,“让我来,你歇会儿。”白泉累得实在想趴在路上当个螃蟹不动了,但又不忍,“你挑不动的。”书静抢过挑子:“我挑得动的!”挑上走出几步开始踉踉跄跄,稳稳神儿,再往前走,髋骨撅起,脑袋歪起,嘴巴扯起,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看挑子就快要滑落肩膀了。白泉喊:“看嘛,你挑不动,停下来。”幸好这已经是最后两挑,白泉护着完成一挑。最后一挑分着两次,书静挑一截,他挑一截,如此挑完。去办公室拿钱时老板说:“你们两口子都戴起个眼镜给文人两个样,做起事来咋那么狠,非得钱到手不可?敢吃苦,最恩爱,我佩服!”
钱揣兜里,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从砖场出来书静说:“我们回家。”白泉说:“还要去修三轮。”路边找家修车店等修车。白泉暂时忘了饥饿笑起来:“换一边的内外胎就要三十元钱,等于今天弄到天黑,我们两口子都出动也只挣了九十元钱。”书静打量白泉,头发和衣衫满是砖灰,眼神无力,背比平时驼好多,裤腿还挽起的,胶鞋张口,鞋后跟歪趿,心颤地问:“累惨了哇?”白泉甩甩头苦笑:“哪想到会爆胎,第二窑有一半都是过挑的,累肯定累,但你一来就不觉得了。”书静抹抹白泉的额头,抹到肩膀白泉喊痛,书静的手僵在半空,象是被“痛”感染了,问:“痛得恼火不?你好久这样子挑过嘛。”又抚慰,“车子换胎正常,要管好久的,你今天挣的还是一百二十元钱。”白泉点头:“这样子想呢心里就平衡了。你吃过饭没有呢?”书静说:“你都没有回来我哪能吃饭。看到天在黑了,我在家里担心得不得了。”白泉没管自己一身的灰,把书静搂过来说:“终于有一个女人在盼一个累得半死的人回家了。”
回家来,本来和和睦睦的,不知白泉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说起挣钱的事争执起来。书静捞开白泉的衣领看看红肿的肩膀说:
“从明天起不去搬砖了,你就象往天那样子搞运输嘛,管它挣多挣少,有挣就行。”白泉死犟不干:
“跑运输没多少生意啊。搬砖累是累点儿,但一个月下来咋个也该有个三千元嘛。”
“人遭不住得嘛,活路又不是做一两个月就不做了,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喔。”
“跑运输钱还没有你挣得多,拿啥子来顶梁柱?”
“你不管那么多嘛,你把我挣的也当成你挣的,心里不就想开哪?砖场就不去了。”
“要去。二天用钱的事情还多,生活问题,房子问题,三年后玉玉还要上大学。”
“上大学”书静语塞。没地儿挣钱或挣钱太少,玉玉的学业咋办?
最后温言细语都让一步,书静同意白泉去搬砖,白泉答应隔三差五,精神头儿特别好时才弄两窑,平常只弄一窑。原来书静身上还留有点活动钱,从现在起分钱不留全交给白泉。手上总有钱,让白泉心安。
弄一窑的时候多了,白泉有很多空闲时间来统揽一家人的生计和生活。菜做得好,再升为厨房主管,每天搬砖回来后买菜,做饭,把一日三餐搞圆满,至少搞得比发生争执那夜的饭菜圆满。那夜玉玉炒的呛莲花白,干海椒炸焦糊,倒醋又倒成酱油,味精白糖放得多,吃不出个咸甜。
白泉的时间依然满当当但空虚不空虚就不好说。果然没过多久他开始抱怨:
“唉,钱挣得太少,这样子下去不晓得哪天才出得到头?”
“该有的自然会有。你实在嫌收工早就去跑趟运输嘛。”
“这个是你想的哦。等你走拢去把班排起还轮不轮得上呢?又不是去就有活路。”
“想开点,你也是五十的人了,不比一二十年前,累出事了咋办?”
“真是无用啊”白泉惟剩叹息。
弦绷太紧容易绷断,这道理白泉懂,可现在是弦太松了,想忙又无门道,内心经常闲到想去河边看看风景之类的。春自碧而秋自白,一只将老未老的鸟儿飞不上天空,只能在峡谷里展展翅,看着鱼儿俯冲蝼蚁一样劳碌而奔波的家庭出现难得的安静,象门前不知不觉流淌的小河,每天吃过晚饭白泉书静还能散散步了。
玉玉高中最后一学期,临近大考学子们开始紧张,天气晴和他俩外出散步也有不影响玉玉学习的动机,否则在家里总要开电视,闲聊,弄出杂音。沿小河走出去,一走一走走到山根前。嘚儿嘚儿的马蹄声,犍牛犁田呼哧呼哧的喷鼻声;鸡叫,鸭唱,狗吠,蛐蛐青蛙鸣,还有没歇着的蜜蜂嗡嗡嗡。春天已到来好久,瑟缩寒颤的山野迎来温煦轻风,悠远的天上云彩在空中静悄悄漂浮;树叶子响,隐隐约约还有青草和花儿的呢喃;鲜花开得芳香四溢;流水声大增,那是河流来于山野的原因。两人经常会逛到月亮出现,见迟归的燕子一只只掠过头顶,擦着斜坡的树梢,飞向开门关门咿呀响的农舍小院。白泉最爱听窝里雏燕迎接父母时叽叽叽的吵闹声,看它们在小窝里碰撞,感觉就象生活的伴奏。世界沸腾而忙绿,人也会象田野的青苗,窝里的燕子一样随着季节摇曳,生长,发亮,一切顺乎自然,心里多几分安慰。但他俩的浪漫散步与别人的还是有区别,总要带点儿忧虑,带点儿泥滞,白泉说:
“这个时候了燕子还在忙碌,可见是落到了生活的底层了。”书静不同意:
“你又想说你自己了。燕子这是勤劳致富,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白泉念经似的重复一句。“看到燕子我想起一篇外国小说《快乐王子》,王子是广场上一尊塑像,他喊身边的燕子把他身上的珠宝,翡翠,钻石,金的银的饰物,一颗一颗,一片一片衔去送给穷人,让穷人荒年有衣穿,饥馑有饭吃,避免走上绝路。到最后王子把他自己的两个眼珠子也让燕子衔去了。”
“那是书中写的嘛。”
“王子自己成了没眼珠子的骷髅,但是他救活了无数的穷人。”
“哪来快乐王子?你就是爱想这些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
“我也晓得这只有童话里才有,王子不会出现,我们只能靠自己,始终累始终穷。”
“我们穷是穷点,没人救助也很踏实。”
“但童话还是很美的,王子更美,他以救助穷人为快乐。”白泉还是在一片幻想里。
“童话,童话”书静将白泉挽得更紧,心里有酸甜苦辣各种滋味。
路过一家农家院落,里面围着一桌人在其乐融融地吃夜饭,狗儿鸡儿桌边啄食。又路过另外一家,是男女四个在打麻将。都悠闲自得。白泉不仅又感叹自己一直的窘迫,奋斗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城边上的庄家户。说:
“我其实没有希望太多,只希望有那么点点,让我们能够摆脱犬儒一样的生活。”
“慢慢走嘛,路总要走出来的。”
“难哦,难,到现在为止连自己的房子是啥子样子都没见到。”
“再艰苦几年,等玉玉大学毕业就好了。”书静怕白泉的脑筋又钻死胡同,挽着他忙忙地过去。
夏天刚过完的时候玉玉得到通知,考上大学了。
大快人心事,白泉很难得地这天没去砖场,市场上买回来黄喉,毛肚,午餐肉,小河里打鱼,自制火锅在家里乐一场。未来的大学生自由表达思想,玉玉说:“白叔叔,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和我妈相亲相爱;谢谢你每天早上无论刮风下雨送我和我妈上学上班,你唱的歌好听,很有意思;还要谢谢你和我妈晚上出去散步,让我安心学习,你们少看好多电视剧哦。”玉玉羞涩地笑了。“最后得谢谢白叔叔今后继续送我妈上班。我就要离开了,可以不再坐三轮上学。白叔叔,你不晓得我一直好不好意思啊!”白泉猛醒:“玉玉眨眼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坐我的破三轮她一是怕我累着,二是在同学面前也太难堪了!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好的话,她怕我难堪。好懂事的孩子,我儿子为什么就没能象她这样呢?这都与书静自小的教育有关。书静是一个表面朴拙粗粝,内里德行秀美的女人啊!几年的粗茶淡饭,几年的旧衣作,几年升起又泯灭的幻想,经过的苦日子,可她始终平静,她让我过了几年不自知的极有福气的好生活!她说得对,‘人就应该过平淡的心安的日子。’”想此白泉回了一句:
“我也感谢你们两娘母让我有今天,如同再生。”
白泉英俊少青时有过许多许多幻想,要做制造专家爱迪生,发现新大陆的航海家哥伦布,破案的神探福尔摩斯,专打胜仗的林彪,写出《家》的文学青年巴金,写出《阿q正传》的鲁迅那时他书生白面,衣着笔挺,戴个方框眼睛更有气场,说起自己的蓝图惹好多姑娘留恋,怎么看他都该事业爱情双丰收。但谁会想到呢,后来他会耽于娱乐,再后来会下岗,人生不得意,早早地就步入了庸碌无为的行列,来个浪子跌落一次,再来浪子再跌落,失去雄心不再励志,中年以后却又被逼图存,被逼奋发图强,诗中说“莫等闲了少年头,空悲切!”现在玉玉去读大学,他少年的梦想似乎又在重现,重拾旧路
但不幸的是这样半安稳的日子也不长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