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跌落
建筑市场兴起各种各样新材料,砖也是,甚么粘土砖,粉煤砖,灰砂砖,轻质砖等等都一次成型,不用过火,代替了传统的红砖青砖,砖厂纷纷转产,没实力的倒闭。白泉服务的那家砖厂也在转产,烧砖减少,新砖不再运来运去,现在不要说一天搬两窑,就是想搬一窑挣几十块钱都渐渐难了,想不要命也没门。几次早上跑去被告知:“今天还是不烧砖哦,明天再说。”明天又复明天。知道自己又有“失业”之虞,回头看搬运市场,不光是已经电动化甚至在汽车化,纯粹去搬东西他已没那体力,做餐饮也是需要体力的。焦急如热锅里的蚂蚁,书静宽他的心:“你不要那样子嘛,我还在上班得嘛。搬不成砖你还是照以往一样买买菜做做饭,有啥关系呢?简简单单的只要能生活就行。”可是白泉听不进去,他要算要想:“玉玉那儿保守估计平均一个月也需要一千元,手上仅有的万多块钱全部留给玉玉只怕还不够。我如果不去挣钱,书静挣的钱一个月下来除了玉玉的只剩几百元钱,房租再一除咋生活?除非天天吃馒头花卷差不多,连榨菜都吃不起。房子问题悬着,最近又在说要拆迁散步渐渐没心情,哪儿去挣钱,挣钱?”一种挣扎不出来的压迫感重压着白泉,嘴上答应书静:“好好好,暂时就这样子嘛有机会再说。”内心在哭。
书静可以凭一点简单的理由,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乐观地去面对未来,白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又想到个主意,“万不得已就用三轮车去收酒瓶,收破烂,真正上演一场‘酒干倘卖莫’”
这一计划或许真的还是条路,只可惜没来得及。
八月底,白泉书静去火车站欢送读大学的玉玉,还是用三轮载去的。到了火车站看到很多家长都是亲自送儿女北上或南下,有的还是父母双双都去,他俩为要省钱只能把玉玉送上火车。挥手之间,母女俩哭得呜呜响,白泉受到刺激也难受,“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伤得来不起。本来每天早上都要去一趟砖厂,现在心情不好不想跑了,只打个电话问问:“今天有没有活路?”对方遭急地说:“有哦,白师傅,就是通知不到你,有个施工单位要修复一个大型古镇需要老砖,要得还特别多,已经在开始烧了。你今天来不及就算了嘛,明天早点儿来,一定啊。”白泉激动,放下电话对书静说:
“书静,明天有活路了。”
“好讪,看把你高兴得。”
“明天一定要甩开膀子干他妈一场!这又是两三天没搬过砖了。我听口气好象还要连干几天,这几天你自己骑车去上下班要不要得?我早点儿去早点儿回,每天弄两窑,过了又不晓得要等好久。”书静看这情形没法阻拦,舍此安慰不了他,只好说:
“又想弄两窑,你还是悠着点儿。”
“好老婆,把这几天过了上班下班我都接送你。”
秋老虎肆虐,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天太阳出得早,五点天色曚昽,六点过云霞已铺满天空。白泉早就到了,趁早上有一丝凉意开干。这天是把昨天烧好的砖搬出来,可能才熄火不久,窑子里的温度大约还能煮鸡蛋。管事的说:“你来得太早了,要再等上一两个小时,人进去才不吃亏。”白泉说:“没关系,我先搬门口的嘛,少点儿少点儿地。”把砖搬出窑子是由高处往下一层一层地取,人钻进去必须得站得高,爬那么高即使门口也相当于进入了密林,头上左右前后全是砖,脚下磕磕碰碰也是砖。白泉不想慢只想快,机械性的动作取砖,挪砖,挟砖,砖灰灰飞,汗水流得细密,眼睛越来越睁不开,头脑越来越麻木,体力当然大不如前了,身上哪儿哪儿总感觉不得劲儿,几次趴在砖上喘息,情形就象在窑子里被煮上了鸡蛋,脸皮手皮磕破一如鸡蛋煮开了花。还算好,精神头儿尚足,两腿两手翻得尚快,三轮车也争气,接近中午已卸完一窑。吃过饭略事休息再来,有点儿脚皅手软站不起来,强制去了窑子。里面已没有早上那么灼烫,但下午的秋阳又如森林之火烤人熏人,整个砖场仍象烤箱。白泉问自己:“今天咋的呢,从来没有这样疲劳过哦?”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习惯了只搬一窑,又好逸恶劳了?老办法,尽量去想愉快的事驱赶痛苦,鼓舞士气:
第一件想起儿子的婚事。前不久结婚他赶去了。一场隆重的露天婚礼,儿子在彩台上一身白色西装,圆脸秀气,笑得象灿烂的小太阳或十五的圆月亮。儿子虽然文化不多,工作也不过在一家酒店里跑堂,不知为啥仍然有很多女子喜欢他?爱情就是一把大火把情感烧得象稀,咕嘟咕嘟开,米汤到处喷溅。儿媳妇是家房地产大企业的中层管事,长得马脸精灵相,大事小事都能做主,他都不敢那样训儿子她敢。喊儿子要听话哈,婚后跳个槽跟她走,以后当个拿钱的小管事,早早进入中产阶级。讲得极有道理,当今社会谁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但看着就仿佛儿子给自己找了个妈,不象爱妻呢?儿子缺文化,没个妈提拧着将来是难有个归属。书静说:“这下你该放心了讪。”大好的喜事嘛,白泉笑笑直点头:“儿子到底比我有福气啊。”
第二件纯属是幻觉。“再等几年我就可以拿退休工资了,到那时甚么都不用做,告别一切艰辛,苦难,沮丧,忧伤,痛苦,与书静一道,划一叶扁舟去一泓春水。四面碧透,烟霞浩邈,鲤鱼跃金,岸边杨柳飘舞收藏了一冬的绿装,斜阳从枝叶间射过来,落在水面水变成旖旎,落在书静的脸上,书静顿时美得跟花儿似的,她真是我的一朵玫瑰花啊!没听见她唱过歌呢,书静,你唱首歌啊?”
第三件还是书静。“总是忍不住要想她。早上天未亮开亮灯,这是我的老习惯,多早八早就起床来。没想到她也起来了,我还在漱口洗脸,她已经去门外拾掇做早饭,往天都是我给她们做,今天她知道我要出去,要去辛苦,是大辛苦不是小辛苦,要给我做早饭。锑锅煮稀饭,炒锅煎鸡蛋,碗里拌黄瓜,煎好鸡蛋煎馒头片。我热腾腾地吃了,慌慌张张出门,走几步才想起忘了给她挥挥手,拐个弯回头一望,她还站在门口的,我心里一热:‘书静你知道么,即使两个病人聚在一起也比健康的一个人幸福好多啊!’我俩就象一对盲人始终行进在黑夜里,谁也离不开谁。我向她挥手,她也向我挥手,我俩的心里可能都酸溜溜的”想起这些白泉心里难免灰蒙蒙,“贫贱夫妻就象路边又多又贱的野花,它们一样地沐浴阳光,一样地赤橙黄蓝,一样地花朵鲜艳,真实而可爱,但它们就是不如其它的花朵,一点都不尊贵,它们只是镶嵌在边边老老装点春天盛景衬托名花的杂卉,太贱了,过上过下的人都可以随意踩,随意摘,随意丢弃,‘草木荣枯拟人事,绿荫寂寞汉陵秋。’古人伤心时是这样说来”
熬到接近黄昏出点儿事。
事情还不是出在窑子里,是出在码砖上。搬得急又想捡懒,码砖的地坪没选好,就在窑子旁一个斜坡坡上。地势窄,砖越码越高高过人头,高过肩膀就得踩着跳板上。白泉先也是踩着跳板上去,最后几下了,他把跳板推一边,熟练地用夹子挟上砖抛上去,以往也这样干过,没险情。今天一定是疲累过度,手上乏力没准头,心上也许看到就要完了又有些大意,“呼”四匹砖飞起来,飞得却不够高,没有整整齐齐依次在砖垛上排好,而是一串响,“哱啰哱啰”那砖只上去了一半,弹两弹又往下掉,抖动引起整个砖垛象天平秤那样一下倾斜。白泉被砖灰灰砭眼,想都没想该回头看看,埋头只顾眨眼睛,躬身子再挟砖,砖垛子“哗啦”垮塌,砸他头上,魂头都没摸到,一股钻心的痛由脑顶灌入。流了一天汗水的人已经眼生雾霾,疲疲沓沓,挨这一砸变成金星四溅,没等他叫出来一声“妈”来,象根晒蔫了的老青葱,软叽叽瞬间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