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诗赋考完,众考生舒肩展怀,三三两两地出了贡院,沿途尽是诸学子关于本次考题难易以及自身作答情况的讨论,诗赋是吴镜的弱项,当初考秀才就差点挂在这上面,勉强追尾巴才进入乡试,而此次题目难度更上层楼,不禁让她心忧。
时隔两日,吴镜独闲在屋,横躺在床上看新买的志怪奇谈,长久的疲乏一松懈下来,便过上了无所事事的颓废生活,她也不像萧广白一样到处广交人脉,只安心等待放榜。
就在她看到话本一处诙谐段落,止不住笑得满床打滚时,房外传来几声‘笃笃’门响,吴镜随意理了理鬓发就去开门,原来是店小二。
她第一反应是迅速计算了一下自己房租应当是交够的,这才问小二有何事。
小二将一封信纸递于吴镜,说是有人托情送来给她,吴镜疑惑,拆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倘若不嫌,可往长街亭一见。
署名燕沧海。
长街亭外,草木稀疏,黄土遮眼,猎猎刮着冷风,一灰袍男子定定立于亭中,目光飘忽,不知是在着眼远方还是细观近处,方圆之处土地平旷,无房无舍,远远望去,似乎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个萧索背影。
吴镜赶到的时候,就看到燕沧海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长亭中出神,
她方欲叫人,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叫燕兄太过亲密,他们二人关系还没那么要好,叫燕秀才……更不得体,这不是故意往人心口上插刀吗?吴镜思前想后都不妥当,正踌躇间,燕沧海先回身看到了她,笑道:“吴姑娘来了怎么不出声?”
吴镜尴尬一笑,上前道:“想到一些闲事,燕……公子约我至此,不知有何事啊?”
燕沧海恍然一笑,这个笑容包含了太多,吴镜厘不清也不想厘清,她在心中长叹口气,面上却仍是叙家常的轻松模样:“燕公子还说我不发一语,现在自己却哑巴了?”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皆不约而同地失笑出声,这一笑打破了许多沉闷,也令他们之间松快几分,燕沧海道:“其实今日我本打算独身离开,但又觉得,在这京城还有一人尚需告别,便约你来了这里。”
吴镜沉默,其实她早以为燕沧海离京了,毕竟出了这样的事,再留在京城,光熟悉之人对他的另眼指点,评头论足就让人如芒刺背,那些秀才的损人的功底她是见识过的,说书的有时候都不一定有他们嘴皮子溜,燕沧海废考之身留在这里,可想而知会遭遇何种讥笑。
燕沧海看她缄默,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一介废才已被驱逐,怎会还厚颜多留在这锦绣之地?”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前途尽毁一事已经无法再刺伤他了。
吴镜摇头:“并非如此,我知道燕公子留待是因为想……等秋闱结束。”
等结束,最后看一眼曾经的雄心壮志。
燕沧海微微点头,笑道:“吴姑娘聪慧通达,若假以时日,你我定能成为知交好友,可惜……”
亭中阶上放着一坛酒两只铜杯,吴镜拔塞倒酒,递一杯给燕沧海,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燕公子,人生不如意之事□□,纵福祸无常,但我仍相信以你心性,定会找到比现在更广阔的道路。”
这话放在平常,大概只会让人觉得冠冕堂皇,毕竟对一个饱读圣贤书的书生来说,此生不得再入考,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名人志士空怀壮志,却无法得意,最后醉生梦死,郁郁而终,燕沧海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他又如何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燕沧海却忽感眼眶酸涩,也好,在此终程,有一人肯与他惺惺相惜,共饮别酒,足矣。
二人同饮杯中酒,吴镜啧啧发涩的舌头:“青梅酒啊?”
“哈哈,不错。”燕沧海放下酒杯,看眼天色,叹道:“日暮酒醒人已远……吴姑娘,多谢你今日前来,见你一面,我也该走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吴镜微微颔首,燕沧海背好行囊准备启程,末了又静默须臾,对吴镜道:“我听说由于路远,张秀才的尸身就被葬在了京城,若你去祭奠他,劳烦替我多烧一份纸钱。”
“我会的。”
燕沧海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灰色的身影渐行渐远,一点点消失在天地边缘处,隐没在黄沙狂风后,吴镜注视着,直到再看不见那抹颜色,才抱起地上的青梅酒踽行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