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斋随笔
一西班牙的古城
听了君培的保荐之后,我特地跑到市场,买了一本徐霞村戴望舒两位先生合译的《西万提斯的未婚妻》,又添上一本徐先生编著的《现代南欧文学概观》,结果给了岐山书社一块钱,只找回二十枚的一张破铜元票。
我在路上看了《概观》里的一篇讲阿左林的文章,虽是很简单,却比那些更长的评论还觉得有意思。随后读了《未婚妻》里两篇小品,《一个西班牙的城》和《一个劳动者的生活》,我都觉得很好。回家后总是无闲,隔了三天遇见星期日,吃过午饭,才有工夫翻开书来读了五六篇,到了《节日》读完,放下书叹了一口气: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写这样的文章呢!
我不知怎样对于西班牙颇有点儿感情。为什么缘故呢?谁知道。同是在南欧的义大利,我便不十分喜欢。做《神圣的喜剧》的但丁实在是压根儿就不懂,邓南遮将军的帝国主义的气焰不必说我是不敢领教,就是早期的《死之胜利》我知道它的写得好,也总不是我的爱读书。《十日谈》的著者濮卡屈大师有点儿可喜,但也似乎不及法国的后辈拉勃来与蒙丹纳更使人感到亲近。这大约是我的偏见,一直从古代起,我对于罗马文学没有什么兴趣,——其堕落时期的两种小说自然是例外。虽然后来义大利文学未必就是罗马的传统,但我总觉得对于二者之冷淡仿佛是有什么关系似的。
有一个西万提斯和“吉诃德先生”,这恐怕是使我对西班牙怀着好感的一个原因。这部十六世纪的小说,我还想偷闲来仔细读它一下子。英国学者们做的《西万提斯传》与乌纳木诺解说的《吉诃德先生的生活》,我读了同样地感到兴趣与意义,虽然乌纳木诺的解释有些都是主观的,借了吉诃德先生来骂现代资本主义的一切罪恶,但我想整个的精神上总是不错的。同乌纳木诺一样地反对专政的伊巴涅支,写他故乡的生活也很有味,虽然他在世界以《启示录的四骑士》得名,我却还没有读,我想这或者也如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反把短篇小说埋没了罢。其次是阿左林。他的文章的确好而且特别,读他描写西班牙的小品,真令人对于那些古城小市不能不感到一种牵引了。蔼理斯的《西班牙的精神》给我不少愉快的印象,伊尔文的《大食故宫余载》也是我小时候爱读的书,至今朦胧地回忆起来,不知怎地觉得伊伯利亚半岛的东西杂糅的破落户的古国很有点像是梦里的故乡,只可惜真的故乡和祖国没有艺术的写真,在日光直射之下但有明明白白的老耄与变质,不免如司马牛那样要嫉妒人家的幸福了。
《西万提斯的未婚妻》这本译本是我所喜欢的书,——不过书名似乎不大好,有点儿journalistic(江湖气?),而且也太长。
二希腊的古歌
承小峰寄给我几本新出版的书,其中有一本鲍文蔚君所译法国比埃尔路易的《美的性生活》,原名“亚芙罗蒂忒”(aphrodite)的便是。关于这本书,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时在东京丸善书店见到一本英译,印得颇草草,而定价须日金九圆,虽然很想买却是拿不出这些钱,只得作罢,买了须华勃拟曲的译文回来,是sher的印本,觉得还不差,但是总还不能忘记路易的那本小说,不料过了几天丸善失火,就此一起烧掉了。现在居然能够看见中国译本,实在可以说是很愉快的事。
先看序文。在第十四页上译者说,第四部第一章中的古希腊诗,曾经问过好些学者,都说不大了解,觉得有点奇怪,翻出来看时,其中有“白臂膊的安得洛玛该”与“杀人者赫克多耳”等字,疑心是荷马的诗,到《伊里亚特》里去找,果然在第二十四章中找着。其大意如下:
“他们(挽歌郎)唱哀歌,女人们跟着悼叹。在女人中间白臂膊的安得洛玛该开始号哭,两只手抱着杀人者赫克多耳的头,说道:丈夫,你年青死去了,剩下我在房中做寡妇;孩儿还是稚弱,不幸的你和我所生的儿子。”
但是我又想到东亚病夫先生父子也有此书的译本,随即托人到景山书社去买了来,这叫做“肉与死”,是真美善书店出版的。第四部原诗之下附有后注,文曰:
“这是荷马《伊利亚特》中的一节,译意是——
妇人们啜泣,他们也多悲号。这些妇人中白臂膊的恩特罗麦克领着哀号,在她手中提着个杀人者海格多的首级:丈夫,你离去人生,享着青年去了,只留下我这寡妇在你家中,孩子们还多幼稚,我和你倒运的双亲的子息。”(二八六页)
关于这里“杀人者”(androphonos)我觉得有注解的必要,这是一种尊称,并无什么恶意,应解作“杀人如草不闻声”的杀人,这一个字我实在觉得没有好的译法。曾先生译文中“提着……首级”云云似乎有点不大妥当,因为原文“手”是复数,乃是抱或捧而非提。赫克多耳被亚吉勒思用矛刺在喉间而死,并没有被斩下首级来,虽然诗中有两次说起老父去赎回赫克多耳的头,这只是一种普通说法,其实他的尸首还是整个的。亚吉勒思为要报他杀友之仇,从足跟到髁骨穿通两面的脚筋,穿上牛皮条,把他拴在车子后边,让头拖在地上,一直拖到船边,可以为证。就是这样做法希腊诗人也就很不以为然,上面说过他“想出处置高贵的赫克多耳的恶劣的方法”,后边又说亚吉勒思在愤怒中这样可耻地处置高贵的赫克多耳,又述说亚坡罗垂怜赫克多耳,用金盾给他包盖,在亚吉勒思拖着他走的时候使他皮肤不致受伤。赫克多耳原是希腊联军的敌人,但希腊诗人却这样地怜惜他,有时候还简直有点不直胜者之所为,这种地方完全不是妇女子的感伤,却正是希腊人的伟大精神的所在。照这样看来,我们的盲诗人荷马翁(无论是他或是谁)大约不会愿意使赫克多耳首身异处,更未必会叫他的妻子提着他的首级的罢。这原是很小的小事情,不过我以为误解了一句话,容易就损伤了原诗的精神,而且也要减少了葛丽雪所说的“忍不住要掉泪”的力量了。文中“孩子”是单数。我们知道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即是亚思都亚那克斯(astyanax),据欧列比台斯(euripides)在《忒罗亚的妇女》中说(《伊里亚特》中也已暗示),被希腊人捉去,从城墙上摔下来跌死的,所以“孩子们还多幼稚”一句也有可商之处。至于“享着青春去了”的意思在原文找不着,只有neos一个字,似乎是说“年纪青青”而死去,只是死的补足语罢了。
路易原书的价值如何,我此刻说不上来,因为实在还没有读,而且鲍曾二君的序跋和外国批评家的言论具在,说得很是明白了。我现在只想挑剔一句,“肉与死”和“美的性生活”的书名都不很好,至少是我觉得不喜欢,虽然我知道“阿弗洛狄德”的译名在中国读书界不很流通,引不起什么情感,不甚适宜于做书名,假如希望读者因了题名而去读书。
(十九年五月廿五日。)
三古希腊拟曲
暑假中照例要预定下好些工作,如译述或编著一两部书,但是结果照例是没有东西。论理,在暑假中至少是四个有闲了,应该很有工夫来做这些闲事,然而不然。这是什么理由我也不知道,只是积十多年的经验知道它是这样罢了。今年夏天因此不再去计划大事业,只想写几篇小文章,可以去送给朋友登在周刊上,——可是说到“写”,这件事谈何容易,回过头来还只能又想到译,于是便想到译那古希腊的拟曲(aoi)。这是亚力山大时代海罗达思(herodas)所作,现存七篇,每篇平均二千多字,其中有两篇又已根据英译本重译过,收在《陀螺》里,现在只须再照原文校读一下,加以订正就好,所以工作似乎不很繁重,在两个月内想必可以完成的了。
九月十日已经到来了。侥幸国立各大学大都开学无期,大家还可以逍遥度日,但是日期总是日期,暑假总是已经完毕,以后只可算是纪念放假,不能连上并算了。看看我的工作,却还只译了三篇,——《妒妇》,《塾师》,《乐户》,——虽然就原本说来篇篇都是珠玉,毕竟还只是三篇,还有四篇未曾译出。这有什么法子呢?暑假里的工作是那么靠不住,只好在暑假之后再来从头着手了。
工作的成绩不好,把这个责任完全推给暑假也实在是不公平的,这只能算是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还在自己。其中一部分或者是懒吧,一部分却是病,不知道是否因为有闰六月的关系,今年夏天天气有点不正,雨下得少,墙倒得也少,固然是好事,但凉热也不大准,影响到了我的鼻子,很长久地生了鼻加答儿,有两三星期不能执笔。至于其余的三分之一的原因,还要归在拟曲原文的身上。“难”是当然的,这不过多费工夫力气罢了,重要的还是由于“妙”,这个便费尽心机也有点没法想,有时候只好翻开又放下,大有望洋兴叹之概,《乐户》一篇即是此例,后来根据了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面的哲学,决心把它写了下来,其第六篇《密谈》曾收在《陀螺》里边,也早就想改译,可是一直还没有能实行。这篇里所谈的是关于一件东西,英译本称之曰皮带,实在却如威伯来(charleswhibley)在所著《坦白之研究》(studiesinfrankness)第五章说的那样,乃是一种不名誉的物事,她们叫作tonkokkinonbaubona,考据家说baubon即是olisbos,古词典上说得很是明白,aidoionsukinonhusterondeekdertoneruthronskheaidoiouekhontesandreiou,别处又申明之曰,hoiskhrontaihaikheraigunaikes,本来中国也有很好的译名,只是总不好用,所以这篇绝妙的小文我至今还不能动手改译,坎不列治注释本之定价三镑三,这个缘故我也才明了,古典书销路少,固然该贵些,但与这baubon总也有点关系吧?
这个年头儿,翻译这种二千年前的古老东西,真可以算是不识时务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近来不大喜欢重译,除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英文,高明的人很多,日文却是想译,不过不是文艺作品,只有这个拟曲最是合式,所以先译了。而且我也很喜欢古希腊的精神,觉得值得费点力来绍介。英国文人哈士列忒(williaazlitt)说过,“书同女人不一样,不会老了就不行。”古希腊的书大抵是这样,老而不老。威伯来批评海罗达思说,“他所写的脚色都呼吸着,活着。他所写的简单的情景只用几笔描成,但是笔致那么灵活,情景写得完全逼真。材料是从平凡生活中取来,但是使用得那么实在,所以二千年的光阴不能够损伤那图画的真实。这书是现代的,好像并不是昨天所发见,却是昨天所新写。海罗达思所描写的情绪不是希腊的,但是人类的,要赏识了解这些,极是容易,并无预先吞下去许多考古学知识之必要。”或者可以说,描写的情绪是人类的,这也就是希腊的,因为这种中庸普遍的性质原来是希腊文化之一特色。我真觉得奇怪,我对于从犹太系或印度系的宗教出来的文学有时候很有点隔膜,对于希腊系的要容易理解得多,希腊神话就是最好的例,虽然我们与犹太印度都是属于所谓东方文明底下的。——话似乎说远了,现在应该拉它回来。中国现代需要不需要这些古典文学,我不知道。但是,从历史上看起来,这是不需要的,因为历来最为中国所需要的东西乃是八股之类,而这类东西在古希腊是没有的。不需要也罢,现在还是设法翻译要紧。
四蔷薇颊的故事
日前闲暇无事,不免到东安市场去游玩一番,在某书摊上看见方璧先生著的《西洋文学通论》,心中大喜,赶紧买了回来,连夜翻阅一下子。这是用唯物史观来讲西洋文学变迁的简明的入门书,花了一块半钱买来一看也该还是值得的。但是我看到第三章希腊与罗马原书第六十四页,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上面写着道:
“抒情诗人中最惹起兴味的,是女诗人莎孚(sho)。关于她的身世,已成为一部分的传说:据说她先陷为奴,由她的哥哥赎出,嫁于‘玫瑰红颊’的洛独劈斯(rhodopis),今传有莎孚的断章怀洛独劈斯。另一传说则谓莎孚在尼洛河中洗浴,有鹰攫其屣飞去,直至门非斯(his)而坠于埃及皇帝之御座前。因为屣美甚,埃及皇爱慕屣之主人,遣使者大索,终得莎孚而立以为后,莎孚死后,埃及皇为立一金字塔以为纪念。又有一传说则谓莎孚的恋人极多,然始终为她所爱而竟不得回答者,则为一舟子发翁(phaon);据说发翁因对于爱神委娜斯有礼,被这位女神赐以青春不老的容貌。莎孚爱发翁不得,则投崖而死。”
这一大段,讲作家的轶事似乎也讲得太多了。除末一个传说确曾有过外,其余又何其那么样的“缠夹二先生”,讲得真是莫名其妙。中国关于莎孚的记述想必还有,如《文学大纲》等,可惜手头没有,姑且查《自己的园地》中《希腊女诗人》一文,节录于下以资比较:
“萨福有二弟。……次名哈拉克琐思,业运酒,至埃及遇一女子,名罗陀比思,悦之,以巨金赎其身;罗陀比思者义云蔷薇颊,旧为耶特芒家奴,与寓言作者埃索坡思(旧译伊索)为同僚也。”
上面所说,大抵是根据二千四百年前的历史,老祖师海罗陀妥思(herodotos)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再去从英国华顿(hrwharton)的《莎孚小传》中得到一点资料,他说:
“哈拉克琐思以运酒为业,将有名的勒色波思酒运往埃及的瑙克拉帖思,他在那里爱上了一个美妇人,名叫陀列哈或罗陀比思,以巨金为之赎出奴籍。海罗陀妥思说她从忒拉垓地方去,曾服侍过萨摩思的耶特芒,和寓言家伊索做过同僚。苏伊达思说哈拉克琐思娶了她,生有子女,但海罗陀妥思只说她被落籍,仍留在埃及,因为她很美丽,获得相当的财产,她后来捐出十分之一,做了许多烤牛用的铁串献在台耳菲的亚颇罗庙里。但是亚典那欧思批评海罗陀妥思错把两个人溷在一起,说哈拉克琐思娶了陀列哈,献铁串给台耳菲的乃是罗陀比思。的确莎孚在诗中称她为陀列哈,而罗陀比思则是她的狎客们通用叫她的名字亦未可知。
还有一种关于罗陀比思的混乱的传说,便是在希腊说她建筑那第三金字塔。海罗陀妥思曾经努力说明,这样一个工程远非她的财力所能及,实在是前代的帝王们所造的。可是这故事还是流传,虽然明显地是虚假的,至少到普列尼时代为止。朋生等人曾说明这造塔的人或者是尼多克列思,埃及的美后,许多传说的主人公,盖建筑始于米克列奴思,而尼多克列思完成之也。
斯忒拉波和爱列安又讲一罗陀比思的故事,令人想起童话里的灰娘(cinderel)。他们说,有一天罗陀比思在瑙克拉帖思河里洗浴,一只鹰从她侍女的手里攫去了她的一只鞋子,飞到门非斯,在埃及王的头上盘旋,就将鞋子落在他的怀中。王看见鞋子之美,又觉得这事之奇,便遣人到全国去访求这鞋的主人。这主人在瑙克拉帖思城中找到了,带到王那里去,他就立她为王后,据说在她死后王又给她造了第三金字塔作为纪念。”
所谓莎孚“忆洛独劈斯”的断章我们也找不到,只见过有四句,英国haines编《莎孚遗诗》第十,大意云:
拘普列思,他找到了更苦辣的你,
他们夸张地这样说着,
陀列哈得到了她的
真如意的第二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