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声鸾一愣,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冯老爷笑着说道:“贤侄今儿言谈全不似往日,若是有事,尽管说出来就是。”
“这个……冯大伯,声鸾确实有个为难之事,又不知如何开口。”覃声鸾沉吟一阵,才低声说道:“我大军进驻官店口以来,钱粮军需主要来自三处,一是当初武魁攻下石斗坪黄家及打击黄姓族人所得,二是老娃沟一战大败赵源生官军的缴获,三是宣恩过来时随军携带。但数月来,一两千人马吃喝用度,伤亡兵勇的医治抚恤,流民百姓的帮扶救济,都是不小的花销,没有新的来源就会坐吃山空。
不瞒大伯,如此以往,不出一月,营盘岭的运转便难以为继。前些日下面兄弟到官店口一些大户,摊派钱粮,那些大户首先便问,冯家乃是官店口第一大户,他们出了多少?军中弟兄回来说起,声鸾无言以对。故而,此事毫无进展,不知如何是好。”
冯老爷闻言,深邃的双眼直直的看着覃声鸾,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大伯心里是明白的,贤侄大军进驻营盘岭以来,未曾为难官店口一方的大户人家,多半是因为冯家挡在前面,动我冯家贤侄于心不忍,不动冯家又难服众。今日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给贤侄交个底,冯家也不是冥顽不化不知进退之人。
莫怪大伯说话不中听,自古以来,兵匪无异,官军也好,义军也罢,不都是打到哪里吃到哪里么?行军打仗所需吃喝用度,还不是得就近摊派。能够有个尺度,给当地贵贱都留条生路,那就算仁义之师了。所以,即便是室而外人领军进驻,一声令下,还不是不敢不从,况且贤侄与冯家向来交好,总不至把你过分为难。只是,只是……”
“有大伯这句话,声鸾感激不尽!”覃声鸾闻言赶紧站起,深深施过一礼,说道:“大伯似是有难言之隐,尽管说来,声鸾定不会使您为难。”
“那好,大伯就直言坦陈了。以贤侄之见,当今天下,是朝廷势大还是白莲军势大?”冯老爷问道。
“就眼前来说,无疑是朝廷势力大得多。”覃声鸾点头回答,又说道:“不过,当今朝廷已经是千疮百孔,日薄西山摇摇欲坠,而我白莲大军,上应天命下顺民心,犹如旭日初升,假以时日,势力此消彼长自会盖过朝廷,推翻鞑子改朝换代乃大势所趋!”
“既如此,大伯也说句实话。自从武魁武先锋攻占石斗坪,官店口一带大户,早已是惶惶不可终日,大家都明白,要想一毛不拔过上安生日子,肯定是不可能的,我冯家也有所预料,倒是沾了贤侄的光,几个月来相安无事。正因如此,大伯我心底才越发不踏实!”冯老爷缓缓说道。
覃声鸾急忙问道:“这是为何?”
冯老爷喝了口茶,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不瞒贤侄,当初黄七哥联络冯家,一起在石斗坪抵抗白莲军,大伯称病不出作壁上观,一众乡绅已有许多微词
。这事已经过去,随他们说就是,即便是当真理论起来,我也可以坚持病了就是病了,其他意图不过是别人揣测而已,并无凭据在手。
但正如贤侄所言,目前朝廷势力远超白莲军,白莲军永驻官店口便罢,若是哪一天他处战事吃紧,贤侄需转战撤离,官店口自然又被官府掌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府追查起来,贤侄与冯家交好的传言,便或因带头纳粮纳款而坐实,那时,冯家恐怕会有灭顶之灾!大伯年事已高,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秋云他们兄弟姊妹年轻,冯氏一族家大业大,根基又全在官店口,大伯不敢遗祸子孙啊!”
这一番话把覃声鸾也听得毛骨悚然,半晌做不得声,良久才说道:“这一层声鸾也是想到的,白莲军初举义旗,清廷树大根深,大业实难一蹰而就,其间难保会有反复,大伯所虑确实有理,冯家上下安危不得不有所顾忌。此事真是难办!”
冯老爷眼睛看着茶杯,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如果是白莲军依仗人多势众,高压之下,冯家不敢不屈从,那就自然另当别论了!”
“多谢大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多谢大伯指点!”覃声鸾闻言瞬间明了,站起来一躬身道谢,接着又说道:“只是,如此行事可能会伤及冯家面子。”
“与合家老小的身家性命相比,面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冯老爷微微一笑:“何况,大伯可是什么都没说,更谈不上指点!”
“是,是,大伯什么都没说!”覃声鸾一怔,与冯老爷对望一眼,两人同时一阵大笑。
隔壁冯秋云齐莺儿听见笑声,一齐过来,一个问爹一个问哥,什么事那么开怀,冯老爷支吾几句,覃声鸾也一笑敷衍。
回转营盘岭,覃声鸾已经有了计划。
次日一早,各路头领到大营议事,覃声鸾便下令:“中秋之夜,宴请官店口乡绅财主,军民共度佳节,一并筹措粮草军需。”武魁几人此前已为大军用度发愁,但碍于冯家关系,派粮派款无从下手,只能暗暗着急,此时方知都督早有成竹在胸,自是放下心来,立马着手筹备。
自从石斗坪黄七哥乃至黄姓一族遭遇灭门之灾,这一方大户每日都是提心吊胆,白莲军进驻官店口,数月来倒是秋毫无犯,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但那些大户心中依然忽上忽下,也只能私底下自己宽解,定是几家黄族人联合起来,与税课司衙役在石斗坪抗拒白莲军,打死打伤白莲军数十人,还逼得人家武先锋结义兄弟跳崖身亡所至。
如此过得数月,今日突然接到请柬,略略平静的心又骤然悬了起来。
是祸躲不脱,明知营盘岭上绝不是吃饭喝酒那么简单,那些大户还是得备些应景礼物,硬着头皮前去。
太阳偏西时,陆陆续续到达大营。
武魁是接待总管,张大贵和殷正轩一旁协助。张大贵是伍家河人,熟悉官
店口一带风俗人情,便于沟通,又与不少财主认识,便带人在营前校场边迎接客人。
最先上山的是晏家老爷晏震乾。也许是晏家遗传,那晏震乾与他侄儿晏升一样,身高八尺有余,一双手掌散开像蒲扇,张口说话嗡嗡如闷雷,据说百余斤的麻袋一手提一个健步如飞。晏老爷身后有个店铺伙计,挑着礼品担子,一只箩筐装着猪蹄腊肉,一只箩筐装着精米挂面,两只箩筐外各贴一个红纸写就的“晏”字。
晏家除了乡下田产外,也在官店口街市开有粮油商号,数年前张大贵曾带人为他商号挑过粮食,不过那时候晏老爷哪里会把他当回事,所以仅仅是认识。
张大贵一抱拳:“晏老爷亲自动步,当真是贵客!年把两年没见,您越发身康体健神采飞扬了!”
“……哈哈……大贵兄弟,往日不知你是天运大军头领,不周之处还要请你海涵!”晏老爷赶紧抱拳躬身还礼,弯下身体竟然还和张大贵一般高。
“晏家大叔,您先到了啊?”校场坎下传来说话声。
晏震乾回身一看,是冯家老大冯应龙到了,赶紧招手喊道:“是冯家世侄来了,快上来,我正在等你呢!”
冯应龙身后也是一名伙计,挑着一对大瓦缸,一边装着包谷老烧,一边装着菜油,外面同样红纸遮盖,上面写着个大大的“冯”字。
冯应龙掌管冯家盐茶商号,又是冯家长子,张大贵不敢怠慢,紧走几步过去抱拳行礼相迎:“哎哟,冯掌柜来了,劳动您大驾,张大贵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冯应龙笑着还礼:“家父日前偶感风寒,不能前来赴宴,还请军中各位头领见谅!”
“无妨无妨!冯掌柜此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两位请先到营中稍歇!”张大贵说罢,安排身边教勇接过礼品担子,引领晏震乾、冯应龙去莲花堂。心中却暗暗发笑,冯老爷真是会病,当初黄七哥去求援时据说就病了一回,上次都督大军进驻官店口时又病了一回,今日营盘岭宴请乡绅还是病了。
不大时间,石桩坪徐财主和回春堂徐先生兄弟,八方客栈舒老板,还有杨家、罗家、谷家、王家、李家等等先后到达。各家大多是户主当家人亲自前来,再不济也是长子代替。当然,客家所带礼品也不相同,家大业大的如徐家罗家杨家,都有专人挑着担子,家业相对小一些的,自己提着礼品盒子就来了,无非是茶叶点心之类。
殷正轩读过私塾,说话斯文掉武,彬彬有礼,在莲花堂内招呼客人散座奉茶,时不时陪着客人聊几句散白。
将近戌时,营盘岭上灯笼火把一齐点燃,大堂内亮如白昼。武魁登上堂前阶梯,立于中堂主座太师椅前,拖长声音一声吆喝:“中秋月圆,军民同乐,请各位贵客入席……”
乡绅大户一齐站起身来,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站立原处不愿挪动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