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旧日记里的鲁迅
一缘起
在鲁迅的一生中,早年的研究资料最为缺乏。现在所能见到的,只有他自己的一册《朝华夕拾》,原名“旧事重提”,其中记戊戌(一八九八)年以前家居时事六篇,南京一篇,东京二篇而已。别人所写的回忆也并不多,因为这一时期的末了几年去今也有四十五年以上,在那时和他有接触的人至今还存在的已经不多,而且年纪差不多也过了古稀了吧。日前找出旧日记来翻看,却见有些说及鲁迅的地方,虽是平凡琐屑,乃是当时的笔记,与日后追述的不同。这些日记起自前清光绪戊戌(一八九八)至乙巳(一九〇五)年止,中间时常断缺,现在抄出关系鲁迅部分,必要处少加说明,够不上说在研究上有什么价值,它的特别的地方就只如上文所说,这是五十年前的纪录,其真实性总是很可靠的了。
二戊戌一
旧日记是从戊戌正月写起的。那时祖父介孚公因科场案系杭州府狱,这事在《鲁迅的故家》中稍有说明,祖父的妾和小儿子伯升移居杭州花牌楼,随时去探望他,后来伯升往南京进学堂,由我去补他的缺,这是丁酉(一八九七)年春天的事,大概是在正月下旬吧。日记上遇着去看祖父的时候,便简单的写一个“去”字,这里日记的第一天是正月廿八日,就是如此,而且碰巧也正是记着鲁迅的事。原文如下:
“廿八日:阴,去。下午豫亭兄偕章庆至,坐谈片刻,偕归。收到《壶天录》四本,《读史探骊录》五本,《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鲁迅本来号叫豫山,因为容易被人叫作“雨伞”,所以改了一个字,初为豫亭,后又变作豫才。章庆是给家里帮工的人,他的儿子运水,鲁迅在小说中称为闰土的便是,因为“运”“闰”二字方音相同,土则是水的替代字。这几种书的头两部是申报馆铅印本,祖父看过给了我们,后两部系石印本,乃是鲁迅自己所买,这回都是从家里带来给我看的。
“廿九日:雨,上午兄去,年饭后归。下午兄往申昌,购《徐霞客游记》六本,春融堂笔记二本,石印宋本《唐人合集》十本有布套,画报二本,白奇一斤,五香膏五个。”申昌即是申报馆派报售书处,画报不记得是点石斋还是飞影阁了。旱烟与膏药大概是祖母所要买的吧。
“三十日:雨,上午兄去,午饭后归。兄贻予建历一本,口香饼二十五枚。
二月初一日:雨,上午予偕兄去,即同归。兄回越,予送至门外,带去《历下志游》二本,《淮军平捻记》二本,《梅岭百鸟画谱》三本有锦套,《虎口余生记》一本,画报一本,《紫气东来图》一张着色,月分牌一张。”
日记上注明正月廿八日雨水,在阳历是二月二十八日。初三日项下记下午接越函初二晨发,云已到家,上面所记的这一件事便结束了。
三戊戌二
日记上信函往来,别不说明内容的,今悉从略,只抄出这两项来,其一是二月中事:
“廿四日:晴。接绍廿三日函,附来文诗各两篇,文题一云‘义然后取’,二云‘无如寡人之用心者’,诗题一云‘百花生日’(得花字),二云‘红杏枝头春意闹’(得枝字),寿洙邻先生改。”这证明鲁迅在戊戌年还是在三味书屋受业,不过只是所谓“遥从”,便是不再上学,因为在好几年前他十一经早已读完了,现在是在家里自做诗文,送去请先生批改而已。老寿先生至宣统庚戌(一九一〇)年尚是健在,那时谦称自己文笔已古旧,所以担任批改的是他的儿子,鲁迅称他作泗哥的,现今住在北京,年纪也过了八十了。其二是三月中事:
“二十日:晴。下午接绍函,并文诗各两篇,文题一云‘左右皆曰贤’,二云‘人告之以过则喜’,诗题一云‘苔痕上阶绿’(得苔字),二云‘满地梨花昨夜风’(得风字)。”
这些八股文试帖诗,现在说起来,有些人差不多已经不大明白是怎么样的东西了,但是在那时候是读书人唯一的功课,谁都非做不可的。我们在这旧日记里能够找着鲁迅当日做过的几个诗文题目,这是很难得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点资料。
四戊戌三
在寄诗文到杭州来之后没有多久,又发见了别一项与上文截不相同的记录。
“闰三月初九日:雨。接越初七日函,云欲往金陵,已说妥云,并升叔柬一。”
“十二日:细雨,旋晴。下午兄同仲翔叔来,予同去。
十三日:晴,上午豫亭兄来别。”
日记文字简略,须要少加说明。上文说过伯升往南京进学堂,因为那时有本家(介孚公的同曾祖的堂弟)在江南水师学堂当监督,所以跑去找他,考进学校,至甲辰年毕业。鲁迅所说也就是这学堂,仲翔即是那本家的次子,所谓说妥大概是由仲翔去信接洽,伯升在旁帮助,事情成功了,鲁迅这才写信到杭州来,形式是请祖父允许,事实上却是非去不可,隔了一日就已经出来了。后来日记上记有这几项,可以计算他的行踪。
“二十日:晴。下午接豫亭十五日函,云已到上海。”
“四月朔日:晴,接豫亭十七日函,云已到金陵。”
鲁迅于十一日从绍兴出发,十七日到南京,但是来信却走了将有半个月,这是由民信局寄递,所以如此的慢吧。
五戊戌四
“四月十八日:晴,去。接豫亭兄初五日函,云考取试习学生,有缺可补二班,试题为‘武有七德论’。”这一条日记很有点用处,因为我们可以知道鲁迅进水师学堂的年月,而且还附记有入学考试的题目,更是很有意思的事。
鲁迅在水师学堂的情形怎么样,只有在《朝华夕拾》里简单的说到一句,因为那里乌烟瘴气,所以走了出来了。那年五月中旬我因母亲有病,从杭州回家来,日记中断了几个月,至十一月底才再续写,这一期间便没有什么材料,只是因为记载四弟病故的事,草草的补记着这几项:
“十月中:大哥回家。”
“十一月初六日:会稽县试,予与大哥均去。
初七日:四弟患喘,疾甚重。
初八日:上午四弟逝世,时至辰时,得年六岁。”
以后续写的日记系从十一月廿六日起,次日廿七日项下云:“晚接豫材兄自杭寓发函,云于廿五日抵杭,现已下舟矣。”由此可知鲁迅那一年于十一月廿四日离家回南京去,廿六日从杭州城内坐驳船至拱宸桥,改趁小火轮拖船往上海,所以说是下舟。这时鲁迅已经脱离水师学堂,改进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查十二月廿五日项下云:“得豫庭兄十七日函,功课单一纸。”可以证明在戊戌年内已经考进学校了,自己亥春始业,至辛丑冬毕业,辛丑十二月的日记中记初八日起毕业大考,事实正相合。
六戊戌五
上文曾记鲁迅往应县考,这与前记的诗文是有关系的,考试的成绩并不差,但因四弟之丧,无心去复试,旋即匆匆回南京去了。县考经过三次复试,乃发表“大案”,日记上云:
“十一月廿九日:阴。下午往试前看县考大案,凡十一图,案前马福田,予在十图三十四,豫材兄三图三十七,仲翔叔头图廿四,伯文叔四图十九。”旧时府县考发榜例以五十人为一图,第一名居中,姓稍提高,二名以下在其右,顺次而下,写作圆形,至第五十名便与第一名相并,列在左方,所以第二图第一即五十一,十图第一则是四百五十一了。县考之后接着便是府考,仲翔伯文等人因为鲁迅往南京去了,府考不曾参加,深为惋惜,便来劝鲁老太太,不如找人去替代一场,在大案上保留一个名字,明年可以去应院试,博得一名秀才也是好的。鲁老太太最初不赞成,不但找枪手要花钱,而且觉得已经进了学堂,秀才也不必再要了。可是她也拗不过他们的劝告,末了托仲翔去办,找他的内弟莫侣京替鲁迅入场,到得十二月廿四日府考的大案出来,据日记上所记是:“予四图四十七,大哥八图三十,伯文叔二图二十二,仲翔叔二图第四,会稽共人十图。”从这名次上看来,可见那替代的人大抵很不高明,但是院试反正并不赶来参加,这也本只是白费罢了。那年录取的新秀才本县共四十人,第四十名便是仲翔,第一名马福田,今尚健在,改名马一浮。
七己亥一
“十二月廿五日:晨椒生叔祖自金陵回家,得豫亭兄十七日函,云要抄书格纸百,书包布一张,糖姜一瓶,‘词林妙品’一支,‘北狼交头’一支,《东莱博议》一部,寄回画报一本,《百鸟图说》一本,《百兽图说》一本,韦门道氏撰,广学会出售,每本洋二角。”这还是戊戌年日记里的记载,但后文却是在己亥年了。所要抄书格纸,即是毛边纸上有直行墨格的,与后来《鲁迅日记》的前十本所用的样子差不多,都是托大路口元泰纸店所印的。廿二日的项下便有“往大路,购皮丝一包,至元泰托心梅叔印稿纸”的记事,即是这一种。己亥年正月份的日记又有几项记载:
“十九日:大雨。上午往大善桥,购‘词林妙品’一支,洋七分,‘北狼’水笔二支,共四分八,‘小大由之’二支,共五分六。”
“廿四日:阴,小雨。往大路,购糖姜一瓶,洋三角。”这糖姜是湿蜜饯中最便宜的东西,用鲜生姜切成薄片,染为红色,渍以蜜糖,平常蜜饯装黄砂罐中,以糖姜及紫苏叶垫底,上面放几个蜜渍的桃梅樱桃枇杷而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处未见,即如南京和北京也没有专门卖干湿蜜饯的店铺。鲁迅向家中来要糖姜,普通的原因便是,在外边找不着,(这与白的整块的生姜糖不同,)其特别的原因则又因为这在蜜饯中价钱最贱。
“廿六日:雨。椒生叔祖往宁,托交大哥函并件。”这件里边即包括有糖姜及纸笔在内。椒生即是上文所说在江南水师学堂当监督的本家。
八己亥二
“三月二十日:晴。接金陵信,并窗课二,几何图二张。”这窗课不记得是什么,或者是学堂里所作的论文吧。
“六月十二日:晴。下午伯撝叔往徐州,托带金陵信,并篓子一个。”篓子的内容不曾说明,大概总是食物吧。
“九月十六日:雨。伯文叔从金陵回来,带回大哥函,并书籍衣服,目录列左:
官纱裤二条石印《芥子园全集》三函十二本《阅微草堂笔记》四本《解学士诗》一本《状元阁执笔法》一本《读书乐》摹本一套八页《弟子规》摹本一套十九页,以上四种皆状元境李光明庄刊印本陆师学堂俯视形图一张,自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