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昇送走了老者,抬头凝望着漆黑的夜空,暗淡的星光斑斑点点,积满厚厚白雪的都城大牢轮廓却是格外的清晰,但本该有的萧索模样此刻又显得异常的模糊,让人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术的怪异之感。
也许这种感觉是人们来自内心深处对黑暗的恐惧,抑或是对熟悉的景象感到陌生而产生的不安。
回想起监牢中的日子,猎猎寒风直钻如骨髓的疼痛,拓跋昇不禁开始替乌日娜担心起来。
乌日娜一介女流,怎能受得了这里的寒风冬雪。
狂风暴雪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拓跋昇揉了揉有些迷离的眼睛,踏上台阶走向了那扇如深渊巨口一般的精铁牢门。
“小的参见世子殿下!”
牢门前领班的狱吏有意地咳嗽了两声,叫醒了旁边打着瞌睡的同僚,随后又谄笑着拦住了拓跋昇的去路,说道:“世子殿下,大牢重地,若非有大君的手谕,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世子宅心仁厚,想必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当差的吧?”
“大胆!殿下乃是当朝的世子,岂是闲杂人等。你这讨人厌的小吏,敢对殿下口不择言,若治你一个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你便是有十颗脑袋也不砍的。”阿丑冲上前去,狠狠地推了那狱吏一把,双眼瞪直,寒意忽隐忽现。
“你,我……”狱吏没有想到阿丑会动手,更没有料到区区一个孩子双臂竟有这般大的力气,脚下一个踉跄,若非是身后的弟兄们伸手扶了一把,他准要摔个狗啃泥。气急败坏的他本欲发作,却见拓跋昇从怀中掏出一块连朝中三公见着都要跪拜的玉牌,顿时吓得扑通跪倒在地,浑身直打哆嗦,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分辨才好。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打开牢门!”阿丑冷声呵斥道。
“是!是!小的这就打开牢门,恭请世子视察。”领班的狱吏连滚带爬,踹了地上那些发愣的弟兄,粗言秽语地吼道:“都他娘的耳聋了吗,还不赶紧打开牢门!”
进入大牢中,待狱吏们被屏退后,阿奴扑哧笑出声,“哥哥方才真是好生威风,三言两语便唬得那些狱吏老爷愣得像个傻子。如若是世子哥哥随意呵斥两句,那些老爷们准要吓得屁滚尿流,嘻嘻。”
笑声倏地戛然而止,阿奴向拓跋昇身边凑了过来,双手紧紧地抓着拓跋昇的衣角。只见她盯着牢中那些从阴暗中露出来的一张张诡异怪笑、骇人的丑恶嘴脸,红扑扑的笑脸顿时变得煞白,瞳孔中浮现出恐惧之色。
拓跋昇感受到阿奴的异样,扭头用冰冷的目光与那些罪犯对视着,直到将罪犯们吓得退回黑暗中,他这才低头看着阿奴安慰道:“阿奴不怕,有我和阿丑在,他们谁也伤害不了你。况且你和都武寿学了一年的拳脚工夫,难道还没有信心打败这群牢里的罪犯么?”
“嗯嗯,有殿下和哥哥在,阿奴不怕。”阿奴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胸膛,勇敢地走在前方,嘴里还不停地念道着:“阿奴不怕,阿奴不怕。”
都城大牢分为上下两层,地下一层关押要么是穷凶极恶的歹毒,要么出身寒微的贱民,地面这一层看押的多是王孙贵族和家境富庶的子弟,若是家中有人那笔丰厚的钱银上下打点一番,也能让犯人挪挪地方,从环境条件最为苛刻的人字号牢房转到相对舒适些的地字号牢房。
乌日娜虽只是一个内侍官,但受到大君和拓跋昇的关照,被关进了像拓跋沙汗这等王子才能住的天字号牢房。
阿奴渐渐适应了天牢幽森恐怖的环境,一改此前紧张的模样,在悦耳的歌声中,她的脚步轻盈了许多,也快了许多。歌声越来越近,阿奴的脚步倏然一间天字号牢门前停了下来,扑扇着灵动的眼睛,好奇地瞧向牢房里。
拓跋昇熟悉歌声的主人,稍稍打量了一眼阿奴身前的牢房,便认出了那是他曾经待了一年的牢房。
缘分这东西还真是玄妙得很!拓跋昇淡然一笑,随后又微微皱起了眉头。阿奴与乌日娜素来亲近,既然见到了渴盼已久的乌日娜,她为何反倒安静了下来,甚至脸上透着淡淡的陌生呢?
拓跋昇好奇,加快了步伐。
昏淡的白月光中,乌日娜像是夜中的鬼魅优雅地轻舞着,口中吟唱着动人的夜之歌。她似乎早已知晓拓跋昇要来,目光时不时的会瞥向牢门之外。忽然间,看见三张熟悉的脸庞,乌日娜的脸上露出了美丽的笑容。
“世子殿下,你终于来了。”
乌日娜端庄素净,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一身素衣、一根木簪,远不敌锦绣金玉,却处处彰显出她的雍容华贵。
拓跋昇看得有些愣神,虽然并不知晓乌日娜的真实身份,但是他多少能够感觉得出来,乌日娜的出身不说高贵,不过至少也是富庶人家。想到这里,拓跋昇很快便释然了,然而心中却又不知为何莫名的咯噔一下,好像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了,下一刻便会烟消云散。
阿奴即便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但能分辨得出谁是真正的对她好,她早已将乌日娜当作了亲人。当她看见一个陌生的乌日娜站在她的面前跳着美丽的舞蹈,吟唱着动听的曲子时,她的眼睛早已泛了红潮。
也许,越是单纯的孩子,灵感越是超乎寻常,能够捕捉到那些让他们很难理解的微妙情绪吧。
阿丑刚一打开牢门,阿奴扑倒乌日娜的怀中,泪眼汪汪地说:“阿奴想你了。”
“阿丑不哭,我也想你了。”乌日娜替阿奴拭去泪水,安慰了一番,又抬头上下打量着拓跋昇,随后松了一口气,“能够见到世子平安无恙的归来,我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乌日娜,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拓跋昇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
“家人团聚,果然让人艳羡呐。”
牢房外传来讥笑之声,锁链叮叮当当地响起,拓跋昇和阿奴阿丑兄妹二人不约而同的扭头望去,只见拓跋沙汗整张脸贴着牢门,满脸的讥笑和嫉妒之色。
“愚弟不知王兄关押在此,如有怠慢之处,还望王兄海涵。”拓跋昇诧异,自打回到都城以来,拓跋昇一直待在牧府,并不知道大君对拓跋沙汗作了何般处置。
“到了此刻,你还装作这般惺惺作态,拓跋昇,不得不重新审视你,以前是我低估了你。”拓跋沙汗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说:“你啊,还真是个天生的异类。明明你我才是克烈的子孙,而你却偏偏对我们这些复姓拓跋的人敬而远之,反而与这群下贱至极的奴隶视为亲人,有时候,我还真剜出你的心脏看看你的体内流的到底是不是我克烈王族的血。”
“大殿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是谁一而再再而三的钻营心计想要置世子于危难之中的?如今你在此大言炎炎指责世子的不是,怕不是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阿丑冷声反讥道。
“混账!一个下贱的奴隶竟敢教训本殿下,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拓跋沙汗怒吼道。
“大殿下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一个下贱的奴隶。可你别忘了,若没有我们这些你口口声声鄙夷的奴隶,你们这些权贵王公凭什么能呼风唤雨,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阿丑狞笑着走出牢房,蹲在拓跋沙汗面前,嘲笑道:“大殿下,阿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只是一个阶下囚,而我这个下贱的奴隶,却能在这吃人的大牢里,来去自由。啊哈哈哈!”
拓跋沙汗一时语塞,双眼狠狠地瞪着阿丑,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还真是小人得志呐!你以为你们这些下贱的奴隶能翻得了身?我告诉,这是千年的规矩谁也甭想废除,除非日月更张,乾坤颠倒。笑吧,尽情地笑吧,你这该死的奴隶,日后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得了多少,哈哈!”
“你!”阿丑气急败坏,狠狠地踹了牢门一脚。
“阿丑,不得无礼!王兄便是阶下囚,那也是我克烈的大王子。”拓跋昇呵斥住几欲癫狂的阿丑,笑着对拓跋沙汗说:“王兄,规矩既然是人定的,自然也该由人来废除,事在人为,王兄不妨耐心地等着。”
“好啊,那咱们就走着瞧吧。拓跋昇,别怪我这做王兄的没有提醒你,奴隶就是奴隶,你想更弦易张,可知将触碰多少人的利益,与天下人为敌不会有好下场的。”拓跋沙汗冷笑着退回到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