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的父亲刚调入东山财政局工作,在丁甲爷爷的手下供职,他爷爷临近退休时,不遗余力地把我父亲推举到一个重要岗位上,我父亲感恩戴德,后来亲自做媒把我嫁给了丁甲。攀上亲戚之后,丁甲爷爷动用不少关系,帮我爸谋到了现在副局长的职位。
“你可以试想一下,无论是出于我爸副局长自己的面子,还是丁甲爷爷的知遇之恩,以及我自己的虚荣之心,这样的丑事,我都必须自己硬扛下来,咽下去。”
金贝讲得很淡定,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接下来她继续平淡地问我。
我的义愤填膺终于在她的平白中败下阵来,即便再不理解她的隐忍,也既不能指责,又不能抨击。于是我不知可否地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压抑着快要冒出头顶的怒火继续听她往下说。
“后来我就继续带着我儿子,欺骗着所有人和我自己。我说骗我自己,是以为丁甲能从此改邪归正,跟着孩子一起回归家庭。但是我错了,在发现他又一次出轨之后,我心灰意冷,冲动之下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是丁玉臣最先发现的,他那天恰巧去给我们送他钓的鱼,正好赶上我刚刚喝下药开始反应的状态,他紧急把我送进医院。
“后来的结果就是我无法继续欺瞒下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两边的家人说了出来。在家人的支持下,我与丁甲办理了离婚,孩子他们带走了。
“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些丑事,所以,在医院的日子里,除了家人,只有丁玉臣一个朋友在那里陪我。我俩谈了很多,他听说我本来是奇河市人,就提了你的名字,说是他同学,也是奇河的,我说认识。”
一直在低头诉说的金贝,说到这里抬起头看我一眼,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那么你当年就直接转学来到东山市了?”我理解她的笑里含着许多心事,但是这没有引起已经义愤填膺的我内心波动,我只急于想知道得更多。
“当年你妈去学校把我骂了之后,我班主任找了我家长,正赶上我爸犹豫要不要往东山调动工作,这件事情直接促成了我父亲的决定,也促成了我被家里当即立断转学。
“虽然我爸妈并没有打骂我,但是勒令我必须从此断绝和你的一切联络。第二天便将我先送到东山我大伯家,并且很快就入读了东山第二高级中学。听我爸说,除了学校的领导以外,谁都不知道我转到了哪个城市哪个学校,包括我的班主任据说都不知道。”
“那么黄春梅也不知道吗?”我想起来当年因为黄春梅没有告诉我金贝转到了哪里,我还一度对她有所忌恨。
“她当然不知道。”
“那我是错怪她了。”
金贝又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认为她本来是想了解我是如何错怪黄春梅的,但是却正好遇到了我的目光。
我俩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这次的对视刺了我心里一下。我慌不择路把眼睛往丁玉臣的方向转了一下,但是在那个时刻我却并未将丁玉臣已经不在那里的事情反射到头脑中。
我只是为了躲金贝的眼睛而已,或者确切地说,是在躲自己的内心。在第一次金贝看了我含蓄地笑一下之后,我心里开始慢慢反射起波澜了,这次我俩的眼睛对视,便不管我怎样压控自己急于喷射而出的情感洪流,都无法把控自己的眼神。而我认为金贝读懂了我的眼神,因为我发现她从这时开始,低下的面额明显地泛红了,陈述过程也不如刚才淡定,总会出现思路卡顿的现象。
她越是卡顿,我的内心便越是跟着砰动。我再一次感觉一只大手攥着我的心脏松开,又攥上松开,不断地往复着。
我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冲动。
我太想把金贝搂过来,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以最近的距离和最快的速度去会合她的目光,然后轻轻地跟她说句对不起,告诉她,我一直都在想她,没有间断过,从来没有。
十二年了,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念的金贝,她此时就如此相近地挨在我身旁。并不信神的我,心里不断地感激着老天居然把金贝送到了我的身边。
这个时刻,我才发现,原来有些人是长在心里的,而且是无法拔除的那种,或许平时大多数时候被遮盖显露不出,然而一旦遇到时机,便定会破覆而出疯长于满心。金贝就是长在我心里的那个人,对于她,我谈不上什么想起,因为根本就深扎内心从未忘却过。
我必须承认自己从来没有忘却过金贝。
我知道这是对高江江的不公平,但是感情,真的不是谁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我能控制的只有在行为上对得起自己的妻子高江江。
我的大脑在迅速理清了自我思想与行动的辩证关系的时候,也便达到了基本清醒的水平,这种水平支配我减弱乃至停止了刚才的冲动。
“那么,丁玉臣好像是知道点什么?”这时我才回味过来,想起刚才就看到丁玉臣已经不在屋里但被我忽略掉的事实。
“不好意思啊,他确实知道。在一次他为了安慰我,与他的妻子请我吃饭,而我喝了很多酒,跟他们说了很多很多话,包括当年我为什么从奇河市转到东山上学的原因。我不是怪你哈,这毕竟是我人生遇到丁甲这个渣男不得不提及的缘由。”
“对不起!我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替我妈跟你赔礼道歉!是我害的你,金贝!”
我终于能够接过金贝的话头向她进行忏悔,并且把藏在心底多年的“金贝”两个字真真切切喊了出来,而且是看着她的眼睛。
我一连叫了好几声金贝,说了很多句对不起。说完我无法控制地想伸出双臂抱住她,但是一瞬间又在头脑中冒出来一个声音拉住了我,一种狠命的理智促使我一边埋着脑袋摇着头收回了双手,一边将双手攥成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金贝被我搞得愣在了那里,不再说话。我想她应该能理解我真的感到自责,如果不是当年我妈到学校去闹,即便我最终还可能会娶高江江,但至少金贝不会转学,她家里也未必会搬家,也不会有后面她大学毕业回到东山遇到丁甲。
尽管金贝说得很平和,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幽怨。虽说金贝本就是淡然自若的女子,然而我还是认为平和只是她在无奈之中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而已。
任凭谁摊上这样的事情而不崩溃发疯,都是违反人性常理的。
也可以认为她是已经从悲愤之中走了出来。最艰难的日子,丁玉臣已经陪她一路趟过。
看着历劫之后的金贝,我的心像流血一样的疼痛,我对她犯下的罪孽过于深重,我是毁了她人生的人。所以我必须去弥补,弥补对金贝的亏欠,也是弥补自己内心的愧疚。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无法决定弥补的方式,这个命题太大了。对她的弥补既不是我几句对不起就能抵过去也不是我现在任何的许诺能抵过去的。
这个时刻,我反而理智起来,我得理顺思路,做好规划,统筹安排,我需要既让金贝今后的人生快乐美好,也需要这个美好建立在不伤害高江江以及一切当年抵触金贝的人的基础之上。
于是,我把之前打算跟金贝诉说的自己十二年的全部想念都咽了回去,也把当年曾经漫城遍府搜寻她的疯狂行为藏了起来。相比较金贝所遭遇的屈辱经历,这些话说出来都是苍白的,甚至于我的这些大爱越是至深表白,对金贝就越是讽刺和伤害。
但这个午间的相见,让我确信了金贝的心里也一直装着我。
这个午间,我也庆幸自己终于没有伸出要搂住金贝的手。
我又一次向金贝说了很多个对不起之后,起身出去把丁玉臣喊了回来。重新落座的丁玉臣有一句每一句地打着哈哈,一边劝酒一边夹菜,我们三个彼此心照不宣,最后将话题转到我哥宋东利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