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雾迷蒙,四周都笼罩在这片迷蒙之中,一切都朦朦胧胧。
我能嗅到空气里都是薰衣草的甜香气混合着青草生涩的味道。远处似乎有人声鼎沸,细细听去,还能听到流水潺潺和水底石块相互撞击的声响。日头应该是很亮的,阳光照在身上,有种毛茸茸的温暖感。手垂下去,还能触碰到带着晨露的草叶。我尝试着向前走动,衣角拂过草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切都熟悉的让人心安。
远处似乎有人在喊,听不太清楚。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看不见的,但我心底里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慌乱。一步一步向前走,随着靠近那处人声鼎沸的所在,我慢慢听清了他们的话语。那是我没听过的一种语言,但我却能了解那语言的意思。他们在欢呼,大声欢呼着:“西迁,西迁!”空气里浓郁的烤肉香气蛮横地驱逐了薰衣草的甜香,耳边居然还有弯弓拉弦发出的“铮铮”声。
“西迁节。”我自醒来就空空如也的脑子里总算蹦出点东西,“今天是西迁节啊。”我大踏步地向着喧闹声最大的地方走过去,姑娘小伙儿们的笑闹声和乐曲混合着,听起来又欢乐又熟悉。
有人靠近了,跑动的很快,就像风一样。我停下脚步,转过头,我听到来人在喊:“达哈苏,去射箭吧。”眼前似乎有点光亮了,却依然不能看清楚。来人喊着“达哈苏”抓住了我的腕子,达哈苏是谁?是我?我不清楚,我懵懵懂懂地被拖着走,很快,一把弓被塞在了我手里。
“来试试新弓吧达哈苏。”塞给我弓的是位老者,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嘶哑。随着握弓在手,眼前的迷雾仿佛潮水一般散去了,我终于能看清身处何处。这是一片广袤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原,远处的群山带着雪帽子高耸入云,被天空映衬成了深深的,海一样的蓝色。草原上来来往往都是穿着长袍马褂或者旗袍的人。人们支起烤架,在架子上放上整只的羊,羊皮烤的焦香油亮,金黄色的油脂滴在火堆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香气几里地外都闻得着。大河横贯草原,河水哗啦啦地唱着歌儿远去。妇女们支起大锅,肥美的大鱼捕捞出水,就地用河水炖煮。孩子们在草原上奔跑笑闹,偶尔有大一些的孩子们低下头寻找半晌,然后揪起一株株模样奇特的野草,欢叫着:“布尔哈雪克,布尔哈雪克!”
“达哈苏?”身旁的老人又说话了,“你怎么不射箭?新弓不合手吗?”我转过头,说话的是一位老爷子。他穿一件砖红色满绣暗纹的马蹄袖大半截儿长袍,左右开叉。那衣裳上还用黑色、金色配上湖蓝色满绣花纹的漂亮布料镶了边,两枚简简单单的“一字扣”点缀其间。老爷子的长袍外面穿了件金色暗纹的马褂,用和长袍领口一色的湖蓝色满绣布料镶了边。腰上缠着腰带,长袍的襟摆上都镶着边儿绣着花儿。再配青色的套筒裤和深黑的圆口布鞋,衬得老爷子格外精神。老爷子腰间挂着弓壶和箭袋。漂亮的大弓配着牛皮弓壶,再加上弓壶和箭袋上精雕细琢的瑞兽图案,任谁看了,都得称赞一声“威风凛凛”。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弓,晶莹剔透的部分显然用了什么动物的角。弓身上绘着花纹,握柄被缠成了青草苍翠的绿色。弓弦显然是用上好的牛筋手工做的,松紧正合适,力道也把握的很好,正是一把适合好男儿使用的传世好弓。我试着拉开弓弦搭了一支箭上去,劲头很足。一松手,离弦的箭就如同穿云鹤一般直冲九天。好半晌过去,才听到一声悲戚的雁鸣传过来。伴着雁鸣声,一只灰毛红嘴雁掉在远处。
“好弓!”我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收弓入壶。
“那当然啦”之前拽着我手腕子,管我叫“达哈苏”的人说话了,“额腾伊老爷子可是咱们牛录最好的制弓匠人。”我总算看清楚了这人的脸,一张年轻漂亮的,精神小伙儿的脸。他的脸颊饱满,鼻梁又高又挺,侧脸看着刀削斧刻一般。脸蛋儿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这褐色的小斑点衬托得他显得有点调皮。我空空如也的脑子转了半天才寻到他的名字—阿克敦,他的阿玛额娘一定希望他长得壮实。
“走,喝酒去。”额腾伊老人笑眯眯地招呼我们,“西迁节是咱的大日子,好男儿弯弓射箭,角力摔跤喝大酒。姑娘们打秋千放风筝,还得通宵达旦地跳舞。”我稀里糊涂地被两人拉着一起往人堆里走,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进来,热热闹闹裹挟着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每个人都打扮的又喜庆又好看。
到了大会场的时候,羊肉烤的正正好。烤肉和炖鱼的香气飘扬起来,我才突然发觉自己肚子饿了。阿克敦拉着我寻了个矮桌坐下,桌子上满满当当的碗盘,盘子里盛着金黄油亮的烤肉和烙得香甜的面饼,大碗里头冒尖的萨斯坦和辛香扑鼻的炖鱼让我止不住地咽口水。我看到很多人簇拥着额腾伊老爷子朝着东方的上座去了,忍不住问:“额腾伊老爷子不跟咱们坐一桌啊?”阿克敦正拿了个小刀磨着,大概是准备一会儿用来分羊肉的。闻言哈哈大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达哈苏你想什么呢?老爷子可是咱们牛录最好的制弓匠人和弓箭手,地位崇高。又是咱大营总管,忠勇将军的亲叔叔,当然要坐在上座上啊。”我点点头,脑子里头这才总算回想起了点东西,爱弓,尚武,忠勇,西迁,戍边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交织着,缓慢唤醒着我沉睡的记忆。怪不得我和身边人的名字听起来这么怪异,怪不得他们大声呼喊“西迁”,怪不得这里的男人无论长幼都爱弓如命。他们是,哦不,我们是锡伯族。原本在白山黑水间生长,如今奉命西迁戍边的锡伯族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有握弓拉弦勒出来的,永不消退的印记。也有辛勤劳作,面朝黄土磨出来的老茧。
随着老人和身披甲胄的将军讲完话,盛大的节日庆典开始了。一堆堆篝火被点燃,绚烂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好男儿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没结婚的帅小伙儿们弹着蝴蝶琴和东布尔唱起古老的歌谣,漂亮姑娘们围着篝火翩翩起舞,那舞步合着音乐的节拍踢踢踏踏,她们身上绣满花儿的旗袍随着舞蹈翩飞抖动,珠翠环佩叮当作响,一个个仿佛花丛里翩翩起舞的蝴蝶儿。喝美了的汉子们打着赤膊,围着篝火相互角力或者比赛摔跤,赢了的哈哈大笑,输了的也不气恼。只要一海碗酒下肚,甭管输赢,又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老太太们相互装着烟袋,坐在桌前美美地抽着烟唠着家常。时不时还得呼喊着点自家的小小子儿,免得小孩子跑的太急或者太远。最吸引人的肯定是打瓦尔或者射箭大赛,小伙儿姑娘们热热闹闹分出打瓦组或者立瓦组,嘻嘻哈哈地玩闹。小小子儿更爱看射箭,随着将军一声令下,十来只鹄子远远儿地立在草地上,一个个好男儿精神抖擞地站上了赛场。记忆里我们锡伯族人人都会射箭,小时候我阿玛在我三四岁上就让我学着开弓拉弦。“不会射箭的小伙儿在咱锡伯人里头说不上媳妇儿。”阿玛总是絮絮叨叨地跟我念叨,“箭都射不好,你拿啥保家卫国,拿啥打猎养家?”我阿玛是我们这牛录里出了名的弓箭手,虽然比不上额腾伊老爷子弯弓射雕的豪迈之举,但是据说也是个能百步穿杨的好手。
“达哈苏你不去比一比吗?”阿克敦吃的满嘴油花,笑嘻嘻地举着个羊腿看着我,“你要是一上场露一手,保准惊呆他们。到时候,恐怕全牛录的未婚姑娘都会看上你的。”说罢,他自己绷不住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我跟着笑了笑,想到他提起的姑娘,心念一动,仿佛有什么挺重要的事儿让我给忘了。我摆摆手表示不去,学着阿克敦的样子拎起了一只小一点儿的羊骨头慢慢啃着。这羊肉烤的时候加了盐巴孜然和辣椒面儿,又咸又鲜又辣,吃在嘴里倍有味儿。阿克敦见我不比试不上当,低头又啃他的羊腿去了。我啃着骨头四下张望,突然看到额腾伊老爷子在东边上座上和他的将军侄儿喝酒说话儿,见我瞅他,老爷子笑眯眯地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