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小满是真的没想到,潘亚娟会病得这么重。
包小满拎着礼物来到了一幢老筒子楼,记忆里潘亚娟的家就在这幢老楼的二楼。楼道昏暗逼仄,一盏昏黄的楼道灯半死不活地亮着,整个楼道里霉味和淡淡的生活垃圾味儿混合着。二楼左手的铁艺防盗门锈迹斑斑,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四四方方的“福”字没贴牢靠,有个角翘着,挂着蛛网。包小满站在门口听了听,房间里有人咳嗽的声音。他腾出手敲了敲门,里面咳嗽声停了,传来一个老男人有点嘶哑的声音:“谁呀?”
“您好,请问这是潘亚娟潘老师家吗?”
“你哪位?”防盗门上的小窗被打开,漏出一双充满警惕,却有点浑浊的眼睛。
“您好,我是潘老师的学生。听说潘老师不太舒服,我来看望她。”包小满不急不缓地说道。
“亚娟的学生?”小窗后的男人咕哝一声,“啪”地关上了小窗。包小满很耐心地在门口等着,门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一会儿,铁艺防盗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包小满一进门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开门的男人:“您好,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男人一边埋怨包小满:“来就来呗,还带东西干什么?”一边接过东西放在门口的五斗橱上。包小满换了鞋坐在老旧的布艺沙发上,男人给他倒了杯水,拖过个椅子坐下,朝着里屋喊道:“亚娟啊,你的学生看你来啦。”又歉意地朝包小满道:“抱歉啊,这阵子亚娟精神不太好,所以都在里屋休息。没想到还有学生来看她,家里都没收拾下。”
包小满当即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那边潘亚娟苍白着脸色,穿着一身洗得有点泛白的粉红色睡衣,扶着墙从里屋走出来:“你是哪一届的?我怎么不太记得起来?”
“潘老师。”包小满站起身对着潘亚娟鞠躬,仿佛当年在潘亚娟的课堂上,“我是包小满,您带过我的,毕业班。”
“包小满?”潘亚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半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想起来了,我是当过你一年的班主任。”
“对的对的。”包小满配合着点头,“潘老师您还记得我呢。”
“你怎么来了?”潘亚娟坐在沙发的一头,示意包小满也坐下。包小满坐下后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又端着杯子喝了口水,这才开口说道:“我也是看新闻才知道的。当年我们还小,毕业之后也再没来看过您,就这个地址都是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出来的呢。”
“哦。”潘亚娟点点头,沉默了。包小满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潘亚娟的丈夫见状,赶紧笑着打圆场:“亚娟啊,你的这个好学生给你带了不少水果。你不是爱吃水果嘛,我去洗点儿来,你和你学生好好叙叙旧。正好昨天买了鸡,今天炒了,让你学生在咱家吃中饭吧。”潘亚娟闻言点了点头,又转头问包小满:“怎么样?你还爱吃什么菜,让你师公去买点儿。”
“潘老师,快别麻烦师公了,今天我做东,请您和师公出去吃吧。”包小满有点不好意思,他本来是真的想来看看,当年不可一世的潘亚娟如今是怎样的凄惨。不过真的见到人了,包小满又觉得潘亚娟很可怜。
“当初和你关系很好的那个苏绾,她现在怎么样了?”潘亚娟主动挑起了话头,“这么多年了,她还写文章吗?”
包小满想了想苏绾现在每天的状态,点了点头。潘亚娟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那时候啊,这个小姑娘年轻气盛的。我们年级组的老师都说,她那哪是生花笔,活生生一把杀人剑。”
“她还写过您。”包小满有点小心翼翼地提起,说罢观察了下潘亚娟的脸色。
潘亚娟没露出什么不满,反倒是笑的挺开心的:“是啊,那时候她写的什么来着?”
“《老师,请你别》。”包小满提示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说什么我骂你们是语言暴力,是变相体罚你们。”潘亚娟道,“你们那时候才多大啊,‘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光是给你们讲哪里有用。严师才能出高徒,天天给你们讲道理,哪有人听?”
包小满尬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表示自己去给师公帮忙,算是揭过了这个话题。他其实是很不屑潘亚娟的理论的。潘亚娟当年骂他的那些话,对于他日后的学习和生活造成了很深远的影响。那些尖刻如同刀子一样的,来自最崇敬的老师的无情否定,让包小满在过去很长时间里都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个废物点心。潘亚娟根本不能理解他们,她完全不能理解那个时候的包小满,在经历着何等的自我怀疑和否定。包小满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在他说自己是潘亚娟的学生的时候,师公看起来会这么开心惊讶了。恐怕在潘亚娟被噩梦折磨的这么长时间里,自己是唯一一个前来看望的吧。
潘亚娟家的布局,去厨房要路过餐厅。包小满被摆在餐厅装饰柜上的一张合影吸引了目光。合影里是一家三口:穿着职业套装笑容中规中矩的是年轻时候的潘亚娟,那时候岁月还没有侵染她的容颜;潘亚娟身边的男人穿着出租车司机的制服,中年大叔笑容灿烂,看起来憨厚老实,一看就是师公的年轻时候的样子;站在中间的女孩子面无表情,小鹿一样的大眼睛毫无少女的神采,充满胶原蛋白的脸上写满经历风霜才有的无奈。包小满见过这张脸,这张脸前不久才出现在苏绾的打字店,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张存有十万元的银行卡。然后要求苏绾帮她。包小满做梦都没想到,原来阿眉是潘亚娟的女儿。
“你是不是个男人!”当年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仿佛又出现在包小满眼前。当年那件事困扰了包小满很久,他一直没敢告诉任何人是他出卖了阿眉。那件事之后阿眉再也没出现在学校,听说是转学了,第二年他们也毕业去了初中。随着时间流逝,当年欠阿眉的那句“对不起”一直卡在他喉咙里,却不知道应该向谁说起。
“那是我女儿。”师公从厨房出来,见包小满对着合影发呆,就介绍了一句,“挺漂亮吧,长相随了她妈妈。”
“是啊,师妹很可爱。”包小满想起前几天见到的,阿眉那张用昂贵化妆品堆出来的漂亮脸蛋。愣是没从师公这饱经沧桑的面容还有潘亚娟那满是老人斑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丁点的相似。
“亚娟是阿眉的继母。”师公大概是看出了包小满的疑惑,主动解释道,“阿眉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那时候我为了家里过得好点,每天都特别忙,是亚娟含辛茹苦照料这个孩子的。”
“哦哦,那潘老师真的很不容易。”包小满跟着感叹了一句。师公点点头:“就是这孩子吧,有时候也挺不懂事的。亚娟病了,她也不回来看看。”包小满听着这话里满满都是抱怨,想到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不好掺和,哼哼哈哈地打着哈哈。好在师公只是抱怨,也没指望着包小满附和自己,说完就准备进厨房做饭去了。包小满如蒙大赦,准备开溜。
包小满转身准备开溜,刚一转身却愣住了。只见潘亚娟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后,死死盯着那张合影,脸上厌恶与恐惧交织,表情格外狰狞。
“潘······潘老师。”包小满让潘亚娟通红的眼睛和狰狞的表情吓住了,嚅嗫着向一边移动。潘亚娟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只是盯着合影喃喃:“不是我,和我没关系。不是我,和我没关系。不是我······”包小满见状蹑手蹑脚向着一边躲去,眼神扫来扫去寻找溜走的最佳路线。
师公听到动静赶紧又从厨房跑了出来,看见潘亚娟的表情也被吓了一跳。厉声喝问包小满:“你干什么了!”包小满看着他青黑的脸色和吊起的三角眼,本来就害怕的狂跳的心现在更是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巨大的委屈和恐惧让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他咽了口唾沫,语无伦次:“我刚才准备到沙发那边去······结果一回头,潘老师她就······她就这样子了······”解释不清的无力感和面对显然不太正常的潘亚娟夫妻的恐惧让包小满感觉自己快哭出声了。
那一边,面目狰狞的潘亚娟已经深陷幻觉。她一边尖叫着:“她回来了。不是我的错,别找我了。”之类的话语,一边对着空气胡乱挥手,仿佛空气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追着她。师公见状也顾不上审问包小满,赶紧上前拦腰抱住潘亚娟,防止她因为身体惯性摔倒在地。包小满也赶紧上前帮忙抓潘亚娟的手,免得她在幻想之中把枕边人抓成花猫脸。见有人抓自己,潘亚娟奋力挣扎,保养得很好的长指甲将包小满和师公的胳膊和脸上挠的全是血痕。
折腾了好一会儿,包小满和师公两人才合力把潘亚娟按在卧室的床上躺下。师公从床头的拿出一盒药,拆出一片,示意包小满掰开潘亚娟的嘴巴给她塞进去,自己则去倒水。包小满战战兢兢接过药片,那箱潘亚娟牙关紧咬,流出的口水中带着血迹。包小满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掰开了潘亚娟的嘴,刚把药片塞进去,潘亚娟猛地合住嘴巴,惨叫声立刻响彻整个儿房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