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感觉——这个世界,终归是如此荒凉。
其实,田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
其实这几天的夜里,他几乎都在暗地里陪着她。
只是今天,他想露面找她谈谈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旧径,小径伸展一里许的深处就是那背倚小山的古家旧宅了。因为人迹稀少,小径上侵入了青草。路两边是茂密的云杉,树都挺拔拔的往上生长。
古家旧宅三面环山,这条路,卡在通往古家旧宅的咽喉上。
铁萼瑛就坐在那路侧。
时候已过二更,夜凉有露,让呼吸都有如一场啜饮。田笑在夜的暗影里看到她那张眉横两刀、鼻耸一线的脸。他突地冒出来,做模做样的道:“唉,千里搭长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他把那一声“唉”拖得长长的,熟悉他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模仿环子,且学得还真像。
接着,他蹙眉攒眼地更悲重的哀叹了一声:“这个世界、真荒凉啊!”
他学着环子的小样儿,颇有一个小姑娘家头一次半真心半好笑的伤春悲秋的架式。
铁萼瑛一咧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田笑抱膝往铁萼瑛身边一坐,装着很同情的唉声叹气道:“你家公子一结婚,新妇可真不客气,就这么把你赶出来了。你别伤心,小时我也偷着听人念过书,还会一首诗,可以安慰你……”
说着,他拖长声音地念道:“……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铁萼瑛也拿他这涎皮涎脸的小子实在没办法,跟他就是板不住脸。
她在田笑面前惯不做假,低声叹道:“你别闹,我没什么。我坐在这儿,不过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心思。感受一下,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他是怎么想的。”
只听她轻言细语的道:“……你知道,我羡慕他,却由此……怜惜他。这几天,我从他家佃户口里知道,原来,他从来都不住在那旧宅子里的。从小时,他失了父母后,一直喜欢独住在一个高岗之上。只是这一次,才回到他那只有一个老仆的旧宅。我在想,他在他不安稳的生命里果然打算安稳下来了吗?”
“你可能想知道的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啊,就像前两天听到的一首歌。那是擂台散后的晚上,半夜三更时,我一时也不想回咸阳——那里太闹哄了,便一个人来了这一带。我在这儿四处走着,想找到块地方坐坐,最后找到一颗树。坐在树杈上,可以见到他家那宅子。坐了好一刻,我忽然听到似是遥遥的、有一个女人低哑哑的,用一种风磨铜样的喉咙唱歌。”
“她开始还像只是吟诵,有一点点节奏一点点旋律的,我听着好像是:‘不要给我希望,不要让我绝望;给我一个美好,让我永远怅望……’那声音,不知怎么就唱到我心底里去了。”
田笑愣了愣:“疯喉女”?
却听铁萼瑛道:“她那声音可怪,像是要唱给什么人,忍不住要唱给什么人,掏心掏肺的,可就是掏心掏肺也掏得温温柔柔不忍吓坏什么人的;可声音小小的,又不想真的让那人听到似的。我要耸起耳朵细听才勉强能听到。那歌声好奇怪,虽然低哑温柔,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温柔的歌,可细听下却觉得那唱者像疯了一样似的。我听她继续喃喃的像自语一样的吟诵着:‘……不远不近的你,不离不弃的我;好久远好久远的一首歌:所求所溯、在水一方……’我听得心里迷离,只觉得那歌中的意思,真的是能锲入所有人心底的。那唱歌的人,好像唱着她好多年的向往与感系。”
“可她的声调猛地一下拔高起来……”铁萼瑛怔怔地抬起眼,似乎用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一晚暗夜里有如实质的声音“……我听她音调忽然转得又缥缈又惨烈,不再是我们听惯的口语了,而突然变成了一首诗。”
然后,她低低学唱起来:“蒹蕸苍苍,白露为霜……”
蒹蕸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
路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这本应凄迷的歌不知怎么,在她口里描蓦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亢与激昂——那徒劳与寻找,溯游与溯回,顺着水与逆着水,徘徊复徘徊,自己都厌弃的踯蹰,该是灰心到凄婉的,可却让她唱出一种只属于一个人生命的战斗般的激昂——属于一个女子的一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战斗,把田笑都听进去了。
铁萼瑛疲乏地垂下眼,好像,那让她凭空望到有如实质的歌声已钻进她心底,铭镂其间了。
“我不知是谁唱的,但我觉得,那是最好的总结与安慰。”
田笑这么贫嘴薄舌的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在浮世的啼笑中,他常能读到自私与虚假,可以嘲弄讽谑。可当真正的悲喜在此无常而有序、希望与绝望之间如此真实的呈现出来时,连他也感到一种不忍轻玩的高贵。
他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只觉爱她、爱她的那场怅望,与那怅望中所显露的渴慕高洁的情怀。
“可他也在泥泞中打滚的。”
“那比在灰尘中打滚好。”
“灰中打滚的是驴,泥中的那是牛了。可我更喜欢驴,小时候,听老人说,牛虽然大,可它眼睛中望到的人特别大,所以怕人;驴虽然小,但它眼睛中看到的人小,所以瞧不起人。我就喜欢它倔倔的瞧不起人。”
“我更喜欢命中注定必将生长于沼泽的马,尤其当它身为骐骥,却不得不卧于泥水间时,我渴望看它在泥水中的挣扎与抖落泥水的飞。”
“马都要钉蹄铁的。”
“那是把最硬的规则践踏于脚下。”
田笑一怒:“可它居然拿一只顶针套上当了自己的嚼子,只缺一根铁门闩来抽着它好让飞奔罢了。”
铁萼瑛却不跟他生气,冲田笑微微一笑,用一种田笑式的饶舌的话说道:
“你要骗我相信你是在嫉妒吗?”
田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那看你是不是在暗示给我你毕竟是为了这嫉妒而高兴的。”
铁萼瑛冲他夹了夹眼,这调皮的神情看来也是学自田笑的。
田笑不由大笑,“快谢谢我。要不是有我,看,你在如此失意之下,该不知怎么伤心呢!”
铁萼瑛想了想,目光看向远方——也许真该谢谢他?这世上,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人居然关心自己是不是伤心,是不是爱着,是不是会快乐了。